13.看見

大一下，開學第二週，在一堂通識課中，驚訝地看到Kate的身影。

下課的時候，我叫住了她，「妳也有修這堂課喔？上次怎麼沒看到妳？」

「我和朋友去東部玩，趕不回來，想說第一堂通常也不會上什麼內容。」

Kate的朋友在教室門口等著她，於是匆忙跟我說了再見。看來她的大學生活相當多采多姿，跟只知道上課、讀書的我大不相同。

望著她不受拘束的身影，既好奇又羨慕，第一次主動想去認識一個人。

         觀察了一個學期，發現Kate還蠻常蹺課的，不怕老師不高興，不怕成績受影響嗎？

「可是這幾門課都沒有很重要啊。」Kate淡淡地說，她反倒困惑為什麼我要這麼在意蹺課的事。

為什麼？我沒想過這個問題，就是覺得上課是學生的本分。

本來以為這表示她不太在乎學業，沒想到有一天在校園遇到她，說要去領獎學金，真是太離奇了。

「妳都怎麼念書啊？」

「如果上課對學習有幫助，就會去上，如果自己念比較有幫助，就自己念。」

我愣住了，在學業上一向循規蹈矩的我，從沒想過學習這件事情，可以這樣自由調配，謀求最大效益。回頭看看只知埋頭苦幹、土法煉鋼的自己，真是遜啊。

好厲害，真想拜她為師！

「這是我寫的報告，可以請妳幫我看一下嗎？」雖然知道這樣做很突兀，但這是我嘔心瀝血完成的作品，實在很想知道她會如何看待。

「喔，好啊。」她有點困惑，但還是接了過去。

過了幾天，她找我，說看完了。

「妳的作業寫得很認真，我喜歡這一段……。」

這是一份關於對學校教育反思的報告。那一段是在說，在封閉的學校教育體制下，我們就像是被圈養的牛，天真地以為眼前的草地就是全世界，以為自由自在，直到有一天撞上了通電的柵欄，才驚覺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樣。

「其實我以前也是只知道讀書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的是什麼。」

「那後來為什麼改變了？」

「就是一直努力，以為可以換得幸福人生，結果發現，也沒有真的比較快樂。」

我點點頭，「我知道這種感覺。」

「所以後來就會去想，投入時間和努力之後，到底可以得到什麼？要覺得值得，才去做。」

「每一件事嗎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謝謝妳，那以後我還可以拿東西給妳看嗎？」

「可以啊。」Kate嫣然一笑，很快就收好東西，離開教室。

轉眼間人走得差不多了，我還在位子上，咀嚼她剛才說的話。我沒她想得深遠，對我來說，努力似乎只是為了求生存，所以也沒時間去想什麼值不值得的問題，更別提喜不喜歡……想著想著，我不禁對自己枯燥貧乏的人生感到自慚形穢。如果Kate知道更多關於我的事，她會怎樣看待我這個人呢？

每次見到Kate的時候，都在想，要不要告訴她更多自己的事？怕交淺言深、怕把她嚇跑，怕東怕西。我很羨慕那種可以自在跟別人聊心事的人，不像我，即使只是在被問到「妳在想什麼」、「怎麼了看起來心情不太好」這種生活化的問題，都難免支支吾吾，在誠實回答與敷衍帶過之間天人交戰。總不能在大家大口吃雞排、喝珍奶之際，說：「我在煩惱性侵害的陰影什麼時候才會遠離我」吧？這樣不是很尷尬嗎？

所以，儘管大學裡人來人往、互動熱絡，大多數的時候，我還是很寂寞。

「妳都跟什麼樣的人做朋友？」

「我的朋友很少。」Kate回答很快，彷彿5個手指頭就能數完。

「那有什麼篩選標準嗎？」

「我想想……就是不用去擔心自己講了什麼會被扣分，可以在他面前做自己的人。」

「可是做自己需要勇氣吧？因為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。」

Kate又想了一下，才回答我，「可能……還是難免要嘗試錯誤學習吧？」

嘗試錯誤學習，trial and error learning，無論是人或其他動物，都是在冒險嘗試、在犯錯中學習的。沒有人喜歡犯錯的感覺，但凡事總有第一次，我們往往無法倖免於沒犯過的錯，只能在錯誤中不斷修正學習。

回到家之後，我翻出多年前的日記、以前寫給秀蘭的文章……所有與性侵事件始末相關的文件，試著把它們整理成一個完整的故事。

故事之外，我也寫下了它如何影響現在的我——這世界於我是一座荒漠，人際關係是綠洲，但每每遇見了，我總要按耐住乾渴，深怕它看似清冽甘甜，實則有毒。我很羨慕那些歡欣牛飲、活在當下的人，真希望有一天，自己也可以。

寫完了，我鼓起勇氣把它寄給Kate。按下傳送鍵的那一刻，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天哪！真的寄出去了，沒法回頭了。

幾天之後，我收到了Kate的回信。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開，好像在看成績單。

收到這封信的時候，我剛好生理期，肚子很悶，所以是蹲在椅子上看完的。

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樣的事，所以坦白說很震驚，也很心疼。

但是，我覺得妳很勇敢，不只是因為妳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時刻，也因為妳不放棄尋找可以去相信的人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作為一個性侵害生存者，有人看輕過我，有人同情過我，但絕大多數的人，都是不想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。於是這輩子，我都在渴望一種被懂得的感覺，關於我情非得已的掙扎和痛苦。然而世道艱難，我經常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奢求。

沒想到，世界比我想像中的更寬廣，我遇見了一個人，她能給的竟比我朝思暮想的還要更多。第一次，這個身份被連結到「勇敢」、「不放棄」，這些我從沒想過會跟我沾上邊的字彙。

Kate不僅看見了我的傷，也看見了我這個人，在傷痛中掙扎前行的勇氣、力量以及盼望。多年來，這份感動一直留在我的心中，讓後來成為諮商師的我，也能夠幫助更多人，看見自己在逆境中求生的能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