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自己，不簡單

攝影 / Jimmax

冰涼濕冷的空氣，帶著腐朽的味道，每一口吞吐都好為難。四周很暗，只看得清楚腳下的兩三個台階。沒有扶手，也不敢伸手去摸牆，上頭糾結的泥濘和苔蘚教人頭皮發麻。幸好石梯粗糙厚實，古樸的灰白色，散發出不容侵犯的潔淨莊嚴，彷彿已存在數個世紀之久。它支撐我的步伐，腳踏實地的觸感，稍稍舒緩了我的不安。

我往下走，感覺地面上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，光線越來越微弱，害怕，卻不曉得是什麼讓自己著魔似地不想回頭。幾次以為已經走到底了，以為即將要發現什麼，沒想到轉個彎，又是向下延伸的階梯。

不知是在跟誰賭氣，我加快了速度，一心只想走到盡頭，結束這一切……直到聽見遠方傳來呼嚕呼嚕的沉悶聲響，彷彿有個什麼巨大怪物正在呼吸。

我不禁心跳加速，腳步也慢了下來，摒住呼吸側耳傾聽，好像不知是什麼在湧現，緩緩朝我逼近，到了腳下才發現是濃稠的土黃色泥流，夾雜著毛髮，不一會兒便沾染上雪白的鞋帶，眼看就要淹沒我的腳踝。

我楞在原地，不敢相信這地方怎麼會這麼髒！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，轉身想往上逃，卻發現所有階梯都消失了。

曾經反覆夢見這個場景，卻一直不解它想傳遞的訊息，久而久之也就逐漸淡忘。然而就在寫＜秘密＞的這段日子裡，我想起了這個夢，發現它精準描繪出了我內心的感受。走在自我探索的路上，我總是執著不輕易退縮，但這次卻因為故事步步逼近自已的陰暗面，讓我開始害怕被失控的情緒吞噬。

仔細回想起來，夢裡自己難以置信的表情，是帶有憤怒的──氣自己的狼狽，也氣這個世界的藏污納垢。

咬著牙寫完＜秘密＞的草稿，對即將到來的編輯會議忐忑不安。一如往常，為了讓情節更加栩栩如生，寫作團隊試著詢問我故事場景的細節，然而儘管已經拼命去回想，許多畫面還是好模糊。不是因為年代久遠，三歲的事我都記得，我猜，是因為我承擔不起……就像我一直想不起來幻覺中染血的床單是什麼花色，而Kate在斷氣之前，臉上又是什麼表情。

會議只好暫停，沒有人逼我，是我習於對自己苦苦相逼。強烈的挫敗感湧上心頭，「但願我更堅強更有才能」的意念揮之不去，該死，為什麼我就是無法寫出想要的東西？

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掙扎了好幾天，某天醒來，忽然覺得好累，一整個徹底厭倦這種自卑又自戀的情結。

幽幽的一句話，穿過內心歷經無數廝殺的戰場，來到耳邊：「我盡力了」。

同一天，我收到來自寫作團隊的訊息：

「我們有個想法，就像少年Pi在拍的時候也是遇到很多波折，還是我們先把Gray Speaking定位為『劇本』，盡量寫，以發展故事主軸為主，等全部寫完，再回過頭修訂，像拍電影一樣，讓文字一步步立體化，增加可看性和出版的可能性？」

我笑了，一瞬間又有點想哭，和我一樣，他們沒有因為會議暫停而停止思考。對陷入瓶頸的我而言，「不夠好」的批評固然刺耳，但我也無法接受「已經夠好了」的安慰，我需要的，是有人能夠懂得、回應我「想要更好」的心。

「好啊，也許到那個時候，我也比較能夠想起來了！」陰霾一掃而空，心情清朗了，打字也變得飛快。

對我來說，＜秘密＞仍是一篇不夠好的文章，但我決定接受它的現況，因為體認到每一份完稿，都是下一份草稿，只要繼續寫下去，就有機會讓它們變得更好。

從現在開始，我想這樣對待Gray Speaking、我自己、我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