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.Mr.Okay

那不然就阿宏好了。所謂的Mr.Right，乃是神話裡飄逸俊秀的獨角獸，讓牠去夢裡的綠茵草原奔馳吧！我看我還是張大眼睛，找匹四肢健全的馬比較實在。

          阿宏是我老家附近鄰居的小孩，年齡相仿，認識十幾年了。他和我不同，看到一個不錯的女生，就會想定下來。我當年沒答應他的追求，堅持離家去看看更廣大的世界，結果繞了一圈還是他。

不得不承認，看來以逸待勞的他比較聰明。

我打電話跟他說，我改變心意了，我們在一起吧。平淡的語氣，像在下訂一台電腦，儘管因為在乎而做了不少功課，但算計的本質不變，我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唾棄的那種人──選伴侶像在選3C產品。但我自認問心無愧，經歷家暴、性騷擾、性侵害、感情暴力，再怎麼肖想真愛也該醒了。

電話那頭傳來歡呼聲。阿宏喜出望外，老早就不抱希望的他，中了樂透似的，當下就說要立刻來找我，我想既然是我提的，也沒理由說不。其實還是難免會失望，他竟然沒問為什麼，當真是始終如一，從不深究我的心思。但也好，省得我還得擠出個合適的答案，而這很難——說「眾裡尋他千百度，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」太言不由衷，說「因為你是經精算後，目前最適當的投資標的」又太坦白涼薄。

阿宏，是我的Mr.Okay——外型OK，不會太胖太醜。學歷OK，跟我差不多。工作OK，他穩定認份應該能養家。吃飯OK，他不挑食很好養。聊天OK，他不排斥心理學，我不排斥物理學。打球OK，我不怕流汗，他不怪我程度差。出去玩OK，他騎車注意安全不耍帥。做愛OK，他會加減拗但不至於勉強我。「性侵害生存者友善度」測驗結果OK，他說會保護我不再受到傷害，我雖不指望他來保護，但至少確定他沒因此嫌棄我。

我想我也是他的Ms.Okay。外型OK，長髮及肩，五官清秀，皮膚白晰，身材不錯。個性OK，沒公主病，會做家事，對長輩有禮貌。呃……好像就這樣了，他的標準真的不高。

沒有熱戀，我甚至覺得我們很快就可以結婚，直接大步走進愛情的墳墓。既然一開始就沒有過度期待些什麼，就沒有磨合適應的問題。

穩定是阿宏最大的優點，也是最大的缺點，家暴外遇的發生率，跟情人節收到感動驚喜的可能性一樣低。對於這種有一好沒兩好的局面，我的因應策略是，當生活過於平淡乏味的時候，就去找姊妹們傾訴抱怨，聽聽「唉呀他還好啦，不像我男朋友，妳們知道嗎……」來平衡一下。然後才有力氣回到他身邊，繼續宛如電影<麥迪遜之橋>裡沒什麼好，也沒什麼不好的日子。

只有一個人不跟我玩這個遊戲。

「我不懂，為什麼妳要選擇跟一個妳不愛的人在一起，然後又一直抱怨他？」

「可是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啊，尤其是男人，能找到無害的就阿彌陀佛了好不好。」

「那妳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，妳希望他改進的地方？」

「因為講了也沒用啊！他的個性就是這樣，幾十年不變。我看，到死也不會改變。」我嘆了一口氣。

「天哪，妳居然跟一個不會為妳做任何改變的人在一起！」

Kate毫不掩飾她的難以置信，幾乎可說是生氣。她認為我值得擁有一個真心愛我的人，沒想到我竟降價求售至此，這令她相當失望。

「而且這對他來說公平嗎？他也許可以是另一個人的Mr.Right，卻只能來當妳的Mr.Okay！」她說話的口氣，真像一個失去耐心的人力資源顧問。

我也很失望，一向善解人意的她，這次竟這麼不瞭解我的為難。誰喜歡向現實低頭？可是不然我要漂泊流浪到什麼時候？她有家，有自己的房間，有溫柔守護她的家人，當然可以繼續唱寧缺勿濫的高調，我沒這麼好命！

「那不然妳告訴我，我有更好的選擇嗎？」我瞪著她，幾乎是用吼的，氣她的不知人間疾苦。但她沒有退縮，昂然承受著我爆發的情緒。

「妳不是沒有其他選擇，是妳自己沒有看見。」她的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，我讀不到她嚴肅表情背後的訊息，我沒看見什麼？

「為什麼要成家，非得找個男生不可？」這讓我聯想到某些令我厭倦的女性主義論調。她想告訴我一人也可以成家？還是如果沒有適合的對象，何不考慮未婚生子，獨立撫養小孩？我沒那麼新潮脫俗。

「可是我想要的，是一個正常的家庭，我不要我的小孩跟我一樣，從小被人家看不起……」想起她畢竟是好意，我耐著性子解釋。

Kate停下來，若有所思。過了好一會兒，她拋出了一個大哉問：

「正常跟快樂到底那個重要？正常就等於幸福嗎？」

我被考倒了。給自己一個正常穩定的生活，不是邁向幸福的基本門檻嗎？人怎麼可能在不正常的情況下幸福？

「所以呢？」我不解，很想知道她究竟想要表達什麼。

「妳說過好幾次，希望下輩子變成男生來追我。我問妳，為什麼我們要等下輩子？這輩子不行嗎？」

她堅定不移地看著我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。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對峙著，時間像是停止了。

Kate率先打破沈默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，下定決心褪下絲質華袍般的高貴自尊，只為對一個腦袋當機的傻瓜告白——

「我喜歡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