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時間宛如靜止的小鎮,處處散發著與世無爭的安逸氣息。車站附近的大馬路上有汽車經銷商、電氣行、廚具衛浴行、中西醫診所、獸醫,招牌已斑駁,但看起來還在營業。幾個巷口轉角處,座落著機車行、便當店、飲料店。巷子裡的招牌就更隨興,有的只在大門玻璃上貼著「美容美髮」、「跌打損傷」、「代書」等字樣,多是紅色的,有些還掉字。沒看到半個人上門,但裡頭的人依然神情輕鬆,似乎一點也不煩惱。
拖著行李往老家的方向繼續走,一輛三輪車吃力地從身邊經過,發出尖銳的聲音,上頭的老太太,挨家挨戶兜售著自種蔬果。後來我趕上了她,一起等一台開進巷子裡的貨車經過。她不畏揚起的沙塵,對我笑了笑,我試圖還原她藏在深刻皺紋裡的容顏,應該是見過,在十幾年前附近菜市場的某個攤子。我掙扎要不要多寒喧幾句,最後決定還是微笑就好。
前面就是修車廠了,我邊繞道,邊回想明輝伯熟練打開引擎蓋、專注仔細檢視大小零件的自慢身影。聽說他至今依然堅守崗位,花白了頭髮但達人精神不減當年,誰也勸不動他退休。我該跟他打個招呼的,但還沒準備好以他長子女友的身份面對他。
為了貫徹成家計劃,我去了一趟Kate在南部的家,拿回所有遺留在那裡的東西。像是為了逼小孩專心寫功課,而丟掉他最心愛的玩具一樣,不給自己掙扎的餘地。我邊哭邊收行李,因為發現那些有價值的東西,都是帶不走的──空氣裡清新的木頭香氣、高度相襯而舒適合用的書桌椅、書頁裡工整靈秀的字跡、紫色碎花純棉被單的柔軟觸感,還有窗外那排憂傷時撫慰我的低矮透天厝。
幾次無助地看著Kate,期待她說些挽留的話,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我胡亂塞進行李箱的衣服,拿出來疊好又放回去:「重的放下面,輕的放上面」。淚眼相對的瞬間,我讀懂了她的心思——這是妳自己的決定,我能說什麼呢?
到家了,門沒鎖。我推門進去,長輩們見到我很驚喜,紛紛從藤椅上爬站起來要摸摸我,他們知道我要回來,但總搞不清楚是哪一天。姨婆從廚房跑出來跟我打招呼,說晚上要做我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,我沒跟她說我已經不愛吃了,沒必要傷她的心。
寒暄了一番便上樓,很快收拾出一個房間。一張桌子、一張椅子、一個檯燈、一條網路、一個舊衣櫃、兩個三層櫃,雖然不比Kate的房間,但夠用了。這使我能夠和阿宏比鄰而居,展開平日準備托福GRE考試,假日約會出遊的生活。
在一個適於靜下心來聆聽蟲鳴鳥叫的地方,我的內在世界卻陷入紛亂擾攘。「這是一個困難、痛苦但是正確的抉擇。」彷彿有一位政府官員手持大聲公,站在臨時搭建的鐵製高台上,用平穩堅定的語氣,回應現場情緒激動的陳情民眾。即使是Kate的勇敢告白,也沒有改變我的想法,為了堅定決心,我甚至刻意不見她。
然而我卻無法阻止她闖進我的夢。在一個格外安靜的夜晚,我夢見自己右手牽著阿宏,左手牽著Kate,走在路上,四下無人。那是一條剛鋪好的柏油路,厚實油黑得發亮,純白的分隔線,一段一段無止盡向地平線延伸,路的兩旁是平坦柔軟的翠綠色草地,處處竄出白色野菊和鮮紅蛇苺。我左右張望,看見他們兩人都面無表情直視前方。我們就這樣三個人一起往前走,一步、兩步、三步、四步……我覺得不能這麼繼續走下去,太怪了,但是直到我醒來,都不知道該放開誰的手。
汗水從額頭滴到眼裡,和淚水一起轉了幾圈之後流進耳朵。也許,絕決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深處劇烈的拉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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