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「還好有先拆開來看！」宇翎把信遞給我，示意我打開，我知道她怒火中燒，但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，她生氣的模樣真可愛。
「好像是說，妳有高度的企圖心，但才智上是否足以勝任博士班的繁重課業則是……有待商榷？」由於是正式書信，咬文嚼字的英文不是很好讀。
「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學生，但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看我的。」
「應該是把民族自卑感投射到妳身上了，妳不要太在意。」我試著安慰她，儘管我也很失望。
「說不洩氣是騙人的。在這裡，好像不管多努力，都很難得到認同。」她重重嘆了一口氣。
內心突然有股衝動，想告訴她這一切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某種程度上，她救過我一命，在那個寒冬將盡的夜裡──能夠讓一個精神上的重症病患，鼓起正視生命的勇氣，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她的資質天賦嗎？
2.
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，因為在她眼中看見，當務之急，是拿到博士班門票。
想方設法通過層層考驗、拿到聽起來很厲害的頭銜、取得評選下一批菜鳥的資格……這場漫長又昂貴的競賽，究竟和「幫助一個人邁向療癒」有多大關聯呢？我沒有答案，只是更加確定，我們即將走上不同的道路。
天下無不散的筵席，天經地義的道理，但不知道為什麼，它所引發的痛楚，劇烈程度竟近乎死別。
「不管怎樣，推薦信的部分，算是解決了吧？」我故做輕鬆地說。
「對，但還有好多東西得趕。」她露出疲憊的神情。
「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嗎？」
「statement of purpose，一改再改，越改越沒頭緒了，不知道該怎麼寫才對。」
「需要的話，我可以幫妳看看。」如果想參與她的生活，抓住所剩無幾的相處時間，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了。
「真的嗎？太好了，謝謝妳！」
我報以微笑，暗自羨慕她不管再忙再累，總是能很快打起精神，筆直往目標前進。
回家打開電腦就收到了信，檔案名稱是學校加數字，看來改了十幾版，不捨的心情湧上心頭。最近幾間學校陸續開獎，不少同學都收到了錄取通知，她卻一再落空，徬徨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我飛快解決這兩天要交的作業，能拖的，就先擺一邊。
3.
statement of purpose，「我何以想到貴校深造」，就我所知，要涵蓋申請者先前所學、為什麼想去這間學校、預期可以從中獲得什麼、將來又能為學校帶來什麼貢獻。
網路上範本很多，但總歸一句，就是要讓人家覺得，不選你就虧大了，不選你就會痛失一個傑出校友。
找到宇翎申請的系所官網，開始閱讀上頭的資訊，一字一句一張圖都不放過。脆弱的自我狀態，給了我一顆善感敏銳的心；揮之不去的空虛，正好適合承載龐大瑣碎的訊息，以量身訂做合宜的形象。
如果是以前，我應該已經開始討厭矯情的自己了，此刻卻反倒是沾沾自喜，為我能對她有所付出。
回頭看她的草稿，鬆了一口氣，雙方路線差異不大，她會是他們想要的學生，況且她文筆也好，精確的用字，展現了優異的語文能力。
但也看出了她最大的弱點。
所謂的弱點，其實都是我最喜歡她的地方：內斂，謙和，不浮誇。作為諮商師、作為學者，這些都是美好的特質，可惜放在美國崇尚競爭的價值體系中，就會顯得缺乏亮點，自信不足。
4.
正要著手修改，想起她的沈靜溫柔、說話時娓娓道來的神情、不著痕跡的關懷看顧，突然很不想妥協，不想把她寫成一個閃閃發光的「陌生人」。
想了很久，最後寫下的是：一個愛好傾聽與內省的人，身處在這華麗喧囂的社會，是多麼容易陷入不被看見的孤獨，然而這樣的挫折，在經過提煉之後，往往能成就對人性更深刻的理解，成為追尋專業成長的重要能力。
完成時才發現，這是一封偷渡的情書，裡頭有她在我眼中最美的樣子，我堅持，毋須濃妝豔抹、曲意奉承，她也值得被接受。
她看完很開心，說我改得好，當下我還懵懵懂懂，能回答的也只有「不客氣能幫得上忙最好」。直到她的背影離開我視線，才意識到，其實真正想說的，是「謝謝」。是她的良善和才華，觸動了埋藏在我內心深處，僅存的真誠。
5.
一手擱下超市的沈重紙袋，一手按下答錄機，我在等房東、銀行、教務處、網路公司、州政府某單位的回電，離開前的大小瑣事，教人心煩得無以復加。
「我錄取了！哈哈哈哈……想跟妳說，真的很謝謝妳，找個時間，再來我家吃飯吧！」恰好就是我幫忙修改的那間，傳統上的名校，應該夠她一吐怨氣了。
想重聽她久違的開懷笑聲，卻不小心按到刪除鍵，懊惱不已，只好拼命回想……不經意間，反而把記憶，刻得很深很深。
6.
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，一個人站在昏暗的玄關，悲傷又快樂地想像她的展翅高飛，想像自己終究只是個稱職的過客，一個會隨著時間被淡忘的存在……即便如此，我也不會後悔，曾經這麼，這麼喜歡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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