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.沃土

        高中聯考放榜，還是有學校念的，而且是不錯的學校。只是我沈浸在憂傷失落的情緒中，沒心情迎接新生活。
        這裡的老師不會沒事來找碴，也不會逼學生讀書，真不錯。但或許是處在備戰狀態下太久了，我突然不知道要做什麼，像個茫然的退伍軍人。

        不像多數熱血青春的同學，練啦啦隊、玩社團、談戀愛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，上課睡下課也睡。現在回想起來，可能是因為國中三年K書熬夜，很需要補眠，也可能是因為晚上老是做噩夢，即使睡著了也無法放鬆休息。

國文是我必睡的一堂課，其實不是故意的，但老師的聲音就是很溫柔很催眠，聽著聽著就會進入夢鄉。每次醒來都很有罪惡感，擔心老師脾氣再好，久了也會不高興，但下次依然無法保持清醒。

「○○○，為什麼上我的課老是睡覺呢？」慘了。

「對不起。」我低下頭裝可憐，只希望他放過我。

「妳昨天晚上幾點睡覺啊？」

「十點多。」

「妳都這麼早睡啊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哇，妳花那麼多時間睡覺，怎麼有辦法維持這麼好的成績啊？」

我驚訝地抬起頭，老師的眼中閃著好奇又讚賞的光芒，令我困惑不知所措，那種感覺像是已經準備好要挨罰了，結果卻莫名其妙領了個大獎。

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
「妳有很好的資質喔！要珍惜自己的天賦。」

資質？天賦？他在說我嗎？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肯定，只好躲起來一邊偷笑，一邊跟自己說別想太多，可能老師跟每個學生都這樣講吧！

某日國文老師又找我，我拖拉了一陣子才去。受到過去經驗的影響，我很討厭去辦公室，總覺得去了準沒好事。

「妳有投稿過嗎？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試試看，妳的文筆很好。」

我等著老師的下一句話，想說他是不是有什麼陰謀。國中時曾有老師稱讚我的文章，我才開心到一半，沒想到他其實是要捉我去特訓、參加作文比賽。我嘗試推託，老師就變臉，說我恃才傲物、眼高手低、不受教。我覺得被誤解，卻無法告訴他，寫作是我的靈魂，打死也不賣，因為我的身體髒、心也髒，只剩下靈魂是乾淨的。

但眼前這個老師話說完了，就繼續改作業，並沒有下一步動作。

我半信半疑地去投稿，中了，非常訝異，居然有人會想用我的文章，還給我稿費！我拿去給老師看，老師很歡喜，又傳給其他老師看，他們說我是塊璞玉，多寫多琢磨，將來不得了。

我楞在原地，沒有人能夠瞭解我內心的震撼－－原來不用鞠躬盡瘁討好別人，也是可以被看見、被肯定的。

高三下，國文老師問我大學想讀什麼？我說心理諮商，老師說他原本期待我讀中文，甚至願意推薦我資優保送，但找到自己的興趣最好，但更重要的是……

「妳要繼續寫，不要中斷，繼續寫就對了。」

我反應不過來，只能點頭說好。

臨別的時候，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：「一定要記得繼續寫喔！不要中斷喔！」

一再地提醒，像是擔心我一不小心就會忘記自己的才能。

眼眶無預警發熱，我拼命忍住對我而言很陌生的，感動的淚水。

幾年後的我，坐在大學教室裡，聽教授講述心理創傷復原的要素。

那是一位以嚴格著稱的教授，台下一片安靜。

「除了外在的支持系統，內在的心理資源也是很重要的。心理資源，就是當我們在遭受挫折、逆境的時候，還能夠支撐我們往前走的東西……」

我停止抄寫筆記，抬起頭豎起耳朵，甚至屏住了呼吸，深怕漏聽任何一句話。

「你們可以回想看看，心理資源，就是我們曾經被善待過的痕跡，它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……」

我的腦海，立即浮現高中國文老師溫婉和氣的臉孔。

心理資源，是我們曾經被善待過的痕跡，是日積月累、層層堆疊，讓我們在難以預測的極端氣候下，依然能夠免於枯萎的沃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