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.上癮

十二年國教鬧得沸沸揚揚，有人希望孩子不要再因為聯考制度受苦，也有人擔心少了考試加壓，孩子競爭力會直直落。我想說說我的經驗。

小學畢業的那天，我才意識到戰爭結束了。 想到不用繼續傷害別人或者被別人傷害，使我鬆了一口氣。拍畢業照的時候，表情淡漠，內心空虛。這六年，熬是熬過了，但似乎也沒留下些什麼，硬要說有什麼學得好的，就是各種操弄人心的手段，但我已經厭倦了。

暑假的時候老是聽到人家說，好日子要結束了，接下來三年可就沒那麼好過了。靠！這叫做好日子？國中是什麼樣的鬼地方？

「你們的目標只有一個，就是三年後的聯考，知不知道！」導師的開場白，揭開了國中生涯的序幕，我不懂。

「考上什麼高中，會影響你考上什麼大學；考上什麼大學，會影響你將來做什麼工作、領多少錢！知不知道！」

喔，可是我的人生是以日為單位計算的，想不到那麼遠去耶！放過我吧！

可局勢已不像國小這麼單純，只是裝乖裝死是沒用的。導師會用各種羞辱人的方式逼我們讀書：打手心、打屁股、把考卷丟地上給你撿、依照分數決定座位、在有人潮的地方罰站、公開建議某位不上進之同學轉學……我很掙扎，不想再去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，卻也不想因此承擔排山倒海而來的羞辱，特別是我很討厭別人碰我的身體。打手心就算了，打屁股？想到就頭皮發麻。

拿不定主意的我，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園裡，一個聲音叫住了我。

「妳心情不好，對不對？」

我沒反應。

「是不是因為妳爸媽的事？」怪了，我不認識他，他怎麼知道的？

但我還是沒反應。爸媽離婚的事似乎傳開了，但我實在懶得回應，畢竟這世上要煩惱的事可多了。

「告訴妳一個好方法，可以讓妳不去想這些事情……」他說話的口吻真像個藥頭，後來才知道，原來是隔壁班的英文老師。

「試試看，用讀書麻痺自己，用讀書當作逃避現實的方法！」他給了我一個輔導老師般的微笑。

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，他的提議很古怪，但我又想不出什麼壞處，而且好像還有機會減少被羞辱的次數。既然如此，就姑且一試吧！至少應該比狂吃狂吐好。

K書K到一個境界，和嗑藥的感覺很類似，連續24小時不睡覺也不累，反而high得很。飄飄欲仙，靈魂出竅，像是獨自站在文字和數字堆砌成的參天尖塔上，遠離塵囂，遠離所有痛苦的回憶，還帶有一絲戰慄的亢奮──如果就這樣暴斃死了，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。

雙眼凹陷、身形枯槁，導師卻注意到了我，在班會上說我雖然來自單親家庭，卻沒有自暴自棄，還奮發向上、突飛猛進、堪稱楷模，贈送參考書以資鼓勵。

我猜他並不是真的關心我，只是拿我當標竿，刺激其他人往上爬，所以提醒自己別當真。但這樣的想法僅在理智層面運作，內心深處，我無法抗拒他的稱讚、禮物、關心、他的多看我一眼……我一邊發瘋似地讀書，一邊恨自己「沒魚蝦也好」的窮酸心態。當初，不就是這種「寧濫勿缺」的精神，把我推向性侵深淵？

讓我停不下來的，還有「全校沒人不認識我」的虛榮，以及爽到不行的逆轉勝──有家長本來要他的孩子離我遠一點，以免成績被我傳染，考不上好高中，現在卻跑來拜託我跟他小孩多來往，多多分享讀書考試的秘訣。

哪有什麼秘訣？不怕死就是秘訣。

這種極其不自然的突飛猛進，總有衰退期。我開始經常無法控制地陷入昏睡，成績也掉了些，導師懷疑我自滿生偷懶，狠狠地責備了我一番。以前他打我的時候，我都希望他小力一點，這次我卻希望他狠一點，最好是一次讓我痛醒，不再對他有任何期待。但或許是還不夠痛，我繼續做垂死的掙扎。

這次不讀參考書了，改讀教育叢書。

我在週記中寫下心得：人生不是只有讀書，讀書不是只為了考試，考試不是只為了分數，更重要的是去瞭解我們學到了什麼……我想和導師對話，渴望他不要再用忽明忽滅的關注折磨我。

他回我，理想大話誰都會說，我只是在逃避，我只是怕輸。我火了，盲目讀書才是逃避吧！為了讓他無話可說，我把成績「催」到全校第一名，再對他重複一樣的話。他不理我，告訴我少自以為是，小心隔壁班的某某某下次模擬考就會超過我。

聯考前夕，我倒下了，身體沒有異狀，就是躺在床上爬不起來。

但還是有辦法撐著應考的，而且居然大部分都會。考卷發下來，本能反應迅速寫完，還會自動檢查，幾乎是無意識的。導師曾說過要把我們打造成考試機器，他做到了。

考到最後一科的時候，提前寫完的我，竟然把好幾題的答案改成錯的。鐘響收卷，難以追回，我握緊拳頭又鬆開，不解剛才為什麼無法控制自己的手。

為什麼要在緊要關頭病倒？為什麼要親手毀掉重要的考試？我是哪裡有病嗎？

直到放榜那天，導師打電話來，說他對我很失望，十拿九穩的一個北一女就這樣飛了……那一刻，我終於明白。原來是因為我太想要一個答案──我和考試他到底比較關心哪一個？其實明眼人早該看得出來，是我堅持要看底牌，逼自己死心。

掛電話前，導師要我記取教訓，莫忘更重要的大學聯考，我疲憊地應付著，心裡想的卻是，或許不會有大學聯考了。或許我會在那之前，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
傷害我的，不是聯考帶來的壓力，而是一再被物化的難堪。性侵我的人，要的是我的身體，學校和老師，要的是我的分數，他們，就是不關心我這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