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.抉擇（下）

「為什麼？！」阿宏驚訝到只說得出這三個字。我想既然是我提的，就該負起責任，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，排練了好幾次，希望事情可以順利解決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「你喜歡居家型的女生，然後一起過著簡單的生活，對吧？」阿宏點點頭。

「我以前也以為我是這樣的女生。」

「那妳怎麼會這麼快就變了？」他瞪大了眼睛，臉色鐵青。

「不是變了，是發現自己還有其他面向，沒有本來想得那麼單純。」

「什麼意思？」

「比方說，有時候會想很多，想得停不下來，會忽然變得很敏感脆弱，很需要人陪，很需要被瞭解……」一言難盡，只好盡量說得具體明確。

「我會找時間陪妳啊！而且要說瞭解的話，如果妳告訴我，我就會知道啊！」

「那如果是說不出來的呢？」

「可是如果連妳自己都說不出來，那誰會知道？」

Kate……但現在不是想她的時候。

「我承認，我還不是很瞭解自己，所以我很需要一個可以幫助我瞭解自己的人，所以沒辦法只是說『我把話講清楚，然後你了解』就夠了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詞窮的他，話沒講到一半就哭了，而且還演變成嚎啕大哭，措手不及的我，趕緊翻包包找面紙遞給他。為了保護自己，我刻意約在人來人往的公眾場所談分手，讓他必須承受這樣的困窘，可說是相當自私。但之所以這麼做，是因為他上次對我近乎咆哮的指責，影響了我對他的信任，才會狠心提升安全層級。

雖然不忍，但這沒有動搖我分手的決心，因為確信，繼續走在一起，我也會在幾年之後的某個夜晚，毀掉他的美夢。想像屆時他可能經歷到的悲慟，此刻的痛楚雖然也是千真萬確的，相較之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。

知道所有安慰的話都不適合由我來說，所以只是安靜地陪著他，不去打擾他的難過。

          拉開了距離，所有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都消失了。卸下沈重的期待，此刻我眼中的他，就只是一個受傷的、值得被關懷的人。對受過心理諮商訓練的我而言，該怎麼對待，就怎麼對待，清晰得一目了然。我驚訝地發現，原來自己可以那麼溫柔、那麼有耐心，想著也許這就是他喜歡的那個我。

那麼，就用這個身份好好說再見。

他說想陪我走回家，我答應了。他說想再看一次我的房間，我答應了。他說想再吻我抱我一次，我拒絕了。他說那希望至少以後可以保持聯絡，我答應了……目標是力求分得清楚篤定，卻不至於決絕無情。

第一次分手可以這樣，我很滿意了，但這並非是我一個人的功勞，阿宏也許不夠愛我，但至少他夠愛他自己，而他的家人也夠愛他，所以他承擔得起，不會做出激烈的事來徒增傷害。我猜他很快就會復原，像個健康的孩子，即使得了重感冒，躺平幾天之後也就能大復活，爬起來吃飽飯便迫不及待出門，跳上單車四處蹓躂看正妹……沒有我，阿宏也能繼續他的簡單生活，下一次，他會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他的好女孩。

另一個分手就更簡單了，我告訴諮商師，我和阿宏分手了，同時決定結束諮商。結束一項專業服務，和情侶分手不同，沒必要主動解釋些什麼，所以只是靜待對方的回應。

「妳會想結束諮商的考量是什麼？」

因為很累，因為即使盡力解釋了還是無法被理解，導致大多數的時候我還是得獨自面對困境，這錢花得不值得……但我沒說出口，台灣諮商界的圈子很小，人情留一線，日後好相見。

我對每任諮商師都一樣，無論再怎麼失望、憤怒，都不曾惡言相向過。即便是面對那種嚴重缺乏同理心、每個言行舉止都流露出強烈優越感的傢伙，我都可以不動聲色地，按耐住想要起身掐住他脖子的衝動，然後在內心默唸，我不會真的這麼做。我不會上當，不會隨之起舞，我會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，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一切。這些人從未真心支持過我成為諮商師的夢想，卻不知道一直都是這個夢想在保護著我，也保護著他們。

「因為已經可以做出決定了。」

「妳覺得在這段過程中，諮商帶來的幫助是什麼？」

「我覺得有人可以討論，還是比自己一個人想來得好。」知道她一定會問，老早就準備好了官方答案，不失禮貌但也不至於太脫離現實。

「妳打算去找妳那個同學嗎？」她的眼裡有掩飾過的擔心。我知道，她一直都希望我把Kate當好姊妹就好。她說她也有一群可以聊心事的好姊妹，她說每個女生都要有和男朋友吵架時可以聽妳吐苦水的人……但她越是努力說服我，就越激起我想要反駁的衝動，幾次下來，反而再度確認了對Kate的感情。

「嗯。」和阿宏分手隔天的夢裡，我吻了Kate，醒來後便決心要去找她。不只是朋友，不只是姊妹，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。

「既然妳已經做出了決定，那就……祝福妳吧！」她給了我一個笑容，來自專業訓練下應有的得體，我收下了，也回她一個得體的笑容，並且慶幸自己給得起。

回到家，又是匆匆忙忙地上樓，行李已經收拾好，拎了就可以出發。無論Kate是否還會接受我，我都會鼓起勇氣向她告白。我欠她一次。

一恍神火車就到站了，再恍神公車也到站了。先找到她就讀研究所的學校大門，再循著地址走到她的租屋處按電鈴。上樓進門見到她，夢境般不真實。努力張開口，說出複習過上百遍的台詞，聽起來卻還是像別人的聲音。

「我和他分手了，妳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？可是我先跟妳說喔，我是一個沒有什麼未來觀念的人，不能跟妳保證什麼……」結果還是笨拙、慌張，和當年拿出報告恭請她過目時如出一轍。

Kate笑著把我擁入懷中，一股久違的暖流讓我頓失語言能力……所以，她接受我了嗎？

大約過了幾秒，她在我耳邊輕聲說：「那就，先把握眼前的快樂吧！」

我哭了，明明應該是開心的事，怎麼會這樣？她轉身抽了面紙，為我拭去淚水，溫柔得讓我哭得無法自己。我緊擁著她，像是抓住懸崖邊的一棵樹，用盡全身的力氣，撐著，不讓排山倒海而來的快樂、恐懼和迷惘，把我推入精神崩潰的深谷。有那麼一刻，我竟然希望她反悔，讓我們若無其事地退回安全距離，卻又害怕她真的這麼做。

Kate什麼都沒有說，只是輕撫著我的背，以此傳遞對我深厚堅定的感情，好像以後不管遇到什麼困難，只要我們一起面對，都可以迎刃而解似的。她沈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，渾然不知在美好重聚的背後，隱藏著難以預料的試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