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分鐘過去,按鍵跳起來,四下倏地一片安靜,我翻出卡式爐、平底鍋,熱油,敲一個蛋下去,滋滋作響,溫度正好,我仔細把它控制在Kate喜歡的熟度,動作宛如行雲流水,一點也不困難。
關掉爐火時,忽然想到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怕火的,也許是某天餓壞了等不及電器的慢條斯理,於是鼓起勇氣開瓦斯爐煮泡麵,更有可能是後來連死都不怕了,哪會去擔憂燒傷這種事。
最近,經常想念這種絕對的了無牽掛。
自從與Kate相戀,我變得越來越膽小,因為死亡已經被賦予不同的意涵,死亡意味著和心愛的人分開,意味著讓心愛的人難過。我甚至懷疑自己曾經為了逃避這樣的感覺,選擇和不愛的人交往。
現在是最關鍵的一刻。我掀開電鍋,用筷子夾出全麥饅頭,然後下定決心打開抽屜,拿出亮晃晃刀子,看準一半的地方劃下去,緩緩鋸開,提醒自己別完全切斷。
果不其然,鮮血四濺的畫面映入眼簾,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越來越恨自己,最近自傷的畫面特別多,我像外科醫師般睜大眼睛,專業而不帶個人情感地繼續該做的事,完成了便把刀子洗起來,擦乾收好。意識到對自己厭煩的感覺,遠超過對受傷的害怕,讓我心頭一凜。
夾上剛煎好的蛋和昨天買的肉鬆,配上一杯豆漿,就是Kate最愛的早餐。
不過就是尋常假日的一頓早餐罷了!也許這就是「殘障」的感覺,一般人輕輕鬆鬆就可以做到的事,到了你手上卻變得無比困難甚至要賭命。內心一陣悲戚,不僅是因為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,更因為這樣的痛苦不會被看見。別說理解了,連同情都要不到!每當我們做出自我傷害的事,往往會被譴責不知惜福感恩,該去看看那些沒手沒腳的人怎麼過日子!為此我還真的去看了幾位身障勵志作家的傳記,卻在讀到他們家人的一路相伴時,深刻感受到沒人愛比沒手沒腳更慘。
吃完了早餐,窩在沙發上看電視,就著瑣碎乏味的新聞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時事。沒多久Kate便看出我的心不在焉,索性關了電視,意味深長地看著我。
認真專注的眼神,帶著些許好奇,彷彿可以穿透我的眼瞳,卻因為沒有預設立場,所以不會給人壓迫感。這使我想起了多年前「如何開啟諮商會談」的課堂演練,當時坐在教室裡的我,煩惱著該如何修改彆扭的「是什麼讓你今天選擇來到這裡?」,卻詞窮到不行。現在看來,說什麼都比不上她此刻的眼神──我準備好了,所以說吧!
「如果有一天……」第一句總是特別難啟齒,我停頓了一下,「我生病了必須住到療養院去……妳還會跟我在一起嗎?」
「住多久?」
「一輩子。」
「什麼病要住一輩子?」
「精神病,好不了的那種精神病。」
「為什麼妳會得這種病?」
「我的家族有精神病史。躁鬱症、憂鬱症、精神分裂,也有好幾個人自殺……然後我最近,不知道為什麼也開始出現幻覺。」家族病史是真的,說「不知道為什麼」出現幻覺,則多少帶有欺瞞的成分。
「什麼幻覺?」
「靠近陽台的時候,會看到自己跳下去的畫面;拿刀的時候,會看到割腕的畫面;看到車子開得很快,會看到自己衝出去被撞死的畫面……」只說到這裡,她的部分則隻字不提,這使我覺得自己相當卑鄙。
Kate側著頭,視線緩緩飄向陽台,似乎在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。儘管感受到她的關心,我還是相當忐忑,不曉得她會有什麼反應。
過了幾分鐘,她再度開口:
「妳覺得,幻覺想要告訴妳什麼?」她眼中散發光芒,帶著探險家般的無懼,試圖深入我內心的幽暗角落。
「可能是在提醒我,不要真的去做這些事情。」
「所以……它其實是來保護妳的?」跳脫病理學框架,正向詮釋幻覺,讓我眼睛為之一亮,臉部肌肉也放鬆不少。
在這種情況下,還能說出如此鼓舞人心的話,真不簡單。我想起她說過,所有「症狀」的背後,都有它想傳遞的訊息,想起她始終相信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和瘋狂。
想到要撐得起這樣的信念,需要多少智慧和勇氣,忽然覺得,如果我們兩人只能活一個,那必然要是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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