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.抉擇（中）

阿宏準時出現了。我依照諮商師囑咐，留心他的優點。是的，他幾乎從不遲到，萬一遲到也會事先打電話來，即使只慢五分鐘也一樣，這顯示他是一個重視承諾的人。

我向他伸出手，展現和解的誠意，他接受了。在靜默中，我專注地感受著他厚實的手掌，發現自己喜歡這樣剛好的力道和溫度。也許牽手最適合我們關係的現況，再多就是勉強了。

          假日的公園很熱鬧，婆婆阿姨們大致排成三行，努力模仿前方帶領老師老練的土風舞步，旁邊放著一台黑色錄音機，勇敢地跟隔壁樹下碩大的卡拉OK喇叭互尬，兩邊都是耳熟能詳的閩南語老歌。人聲也不甘示弱，打彈珠小販喊著「緊來緊來緊來，今日尚大獎係遙控飛機唷！」菜販喊著「自己種的，俗俗啊賣啦！」二胡南管不知從何處悠悠傳來，曲折溫婉卻能穿透嘈雜，讓人停下來駐足傾聽。小鎮裡沒什麼適合約會的地點，我們又都是學生，於是這裡成為我們最常見面的地方。

熱鬧看得差不多了，我們緩緩步向幽靜的角落，在石凳上坐了下來，閒話家常。聊著聊著，我不禁困惑了起來，我們是這裡唯一的年輕人，為什麼可以那麼融入，一點都不覺得突兀？就在這一刻，我忽然看見了我們的未來——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之後的我們，在一起的每一天，都會像是今天。隨著時光流逝，寧靜而平凡地白頭偕老。

這是阿宏嚮往的人生，那麼我呢？

我想對某部分的我而言，是的，我嚮往平凡的幸福、渴望定下來，結束顛沛流離的生活，遠離大悲大喜的試煉……可是想著想著又感到莫名地空虛，好像得同時埋葬那個嚮往自由、渴望登高望遠的自己，不再指望有一天她會被懂得。除非阿宏願意用他深究科學的熱情，來接近我矛盾複雜的心。

他會嗎？

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卻像是望向一張白紙，清爽潔淨但也就僅止於此。找不到答案，只好出手測試。我不喜歡耍心機，但更討厭浪費彼此的時間。

「我問你喔，你是那種會擔心女朋友成就比自己高的人嗎？」

「領域又不一樣，有什麼好擔心的？」他笑笑，一派輕鬆。

「所以如果我有一天變成一個事業心很強的人，你也可以接受囉？」

「如果可以同時兼顧家庭的話，應該沒什麼不可以吧！」他收起了笑容，眉宇間有些不安。

「那如果沒有辦法呢？」

「什麼叫做沒有辦法？」

「比方說，為了事業不得不放棄生小孩啊！」

「那怎麼可以？」他開始不高興了。

「為什麼不行？」我直視他的眼睛，語氣略帶挑釁。

「這不是妳可以自己決定的事情，那樣很自私妳知不知道？！」他漲紅了臉，情緒忽然爆發，音量超乎我的預期。我楞住了，怎麼會這麼快就踩到他的紅線？大腦快速運轉，該怎麼收尾？

「你很在乎家庭，我知道了。」既然得知測驗結果，就毋需讓衝突蔓延。

他白了我一眼，一付「妳知道就好」的表情，既老成又孩子氣。

我知道了，如同諮商師所說，阿宏在乎我，對這段感情也是認真的，但我們只能在一個很有限的範圍裡交會。和這個社會中絕大多數的「優秀男性」一樣，專業領域中的他求知若渴，願意花上一輩子的時間，探求裡頭無盡的奧秘，努力不懈尋求成功；然而感情世界裡的他，要的就只是一個溫暖舒適、隨時等待他歸來的家，讓他可以卸下一切壓力，安心休憩。

雖然一開始就料到可能會得到這樣的回應，但心還是痛的，因為證實了他所愛戀的，竟只是那麼小一部份的我，超出的部分，他想都不想就狠狠推開。

「我還是覺得是他不善表達，我想他只是想說，他很想和妳結婚生子、共組家庭，他沒有惡意。」

「如果真的是這樣，那我只能說，和一個這麼不善表達的人在一起，實在是太痛苦了。」其實阿宏想說的我都懂，只是不想再多費唇舌跟諮商師爭辯。我不懂的，反而是諮商師為何要一直幫他解釋？他有這麼不容錯過嗎？

真要說起來，或許他最大的優點是坦白。比起那些追到手之前說得天花亂墜，等妳傻傻跟他定下來，才現出真面目的人來說，阿宏已經好得太多。不會花時間和心思來深入瞭解我這個人，但是品性端正、老實敦厚、愛家負責……那麼我該知足地見好就收嗎？

可是，我始終忘不了他指責我自私時，那宛如衛道人士的眼神。

回家的路上，急行軍似地走著，鬱悶情緒卻像熱燙的柏油，黏在身上，甩也甩不掉。一進門，匆忙地奔上樓，但我沒有進房間，而是直奔頂樓，衝向牆邊，雙手緊抓住邊緣，缺氧似地大口呼吸。冷汗直流，從額頭冒出一路滴到下巴，不敢鬆手去擦，就讓它滴到牆上、地上。

我看見自己坐在圍牆上，背對外面的世界，回顧短暫的一生。想得差不多了，就抬頭仰望夜空，找到最亮的那顆星星，凝視它冰冷的鋒芒。看夠了，就閉上眼睛，率性地往後一躺，像是馬不停蹄地忙了一整天，終於可以好好休息……從剛好足以致命的五樓墜落，後腦著地，臉和一半的身體都完好如初，另一半則在水泥地上化為片片碎骨，遭到囚禁多年而幾乎要壞死的血液，終於如願找到出口瞬間迸發，一如我難以言宣的孤獨……

我看見了，如果繼續和阿宏在一起，這就是我的30歲生日。

朝思暮想的「正常人生」就在眼前，伸手就可以摘取，讓我證明自己做得到、證明我值得擁有它，也能讓我贏得社會的接納甚或讚許……可是，它同時也會要了我的命，殃及身旁無辜的人。

四周太安靜了，不敢放聲大哭，然而淚水依舊恪守本分，默默釋放難以承受的失落和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