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讚

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

45.臥底

1.
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,大型冷氣機在角落隆隆作響。我選了靠近門邊的位子坐下來,翻開講義,這次的主題是,童年性侵害創傷治療。
既期待,又戒慎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結果很平淡,就像任何一場研討會:「何謂童年性侵害」、「辨識童年性侵害」、「常見創傷反應」、「常見治療議題」……有點失望但也習慣了,我把大腦切換到自動導航模式,拿出行事曆,思考該如何趕上一條又一條的deadline
生活被瑣碎的待辦事項填滿,時間總是不夠用。辦公室裡的每個人似乎都習慣了加班、習慣延宕,習慣苦著臉跟主管抱歉事情做不完,唯獨我還在掙扎著今日事今日畢。

2.
 一個氣勢強大的講者上台,充滿情緒張力的破題,把我喚回現場,同時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「童年性侵害倖存者的本質,就是兩個字,混亂。」
篤定、果斷、權威。不少台下的人點頭附和,只有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瞬間低下頭,假裝抄筆記。
「你會經常感覺到她們講話前後矛盾、反反覆覆,每次會談都有不同的說法,搞得你不知道該相信哪個版本……」
我很不自在,卻也很難推翻他的說法。我的確經常陷入矛盾,要說反覆無常好像也不為過……理智趕不上情緒,還沒找到反駁的理由,一股無名火已經在胸口延燒。
「所以,如果你發現自己越談越亂,越談越沒有頭緒,不要緊張,相信我,那絕對不是你的問題,那就是她們的issue!」
如釋重負的笑聲此起彼落,我繼續低頭,手上的筆像是有自己的生命,在講義的空白處,留下歪斜的字句:
「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?自己談不下去,就把責任都推得一乾二淨,反正她們問題很多?」
「嫌麻煩就不要做啊!他媽的有人拿槍指著你的頭逼你來『幫助』我們嗎?」
我只能由著它寫,才有辦法按耐住衝上台給他一巴掌的衝動。

3.
不能失態。
這是業界的潛規則,我們必須用優雅的姿態、知性的語言,來證明自己受過充分的專業訓練,來維持自己的身價。
先翻臉就輸了。一旦情緒失控,我就會被質疑從事諮商工作的資格,從「可以去諮商別人的人」變成「需要去接受諮商的人」。 
可是很煎熬,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懷疑我的忠誠,逼我選邊站,認為我的沉默是不可原諒的背叛。
我感覺身體的外殼很冷,內部很熱,動不了,只能撐著不讓它裂解。

4.
休息時間,我緩緩起身,忍住拔腿狂奔的衝動,不疾不徐地走到操場,坐在階梯上,撥電話給Kate,手是顫抖的。
「居然說童年性侵害個案的本質就是混亂,什麼叫做本質是混亂?為什麼不說是被那些糟蹋我們的人弄亂的?根本沒想到在場有人被性侵過吧?以為關起門來就可以胡說八道,平常掛在嘴巴上的同理心跑到哪裡去了?」連珠砲的指責,裡頭有深深的憤怒和失望。
Kate沒有說話,但我知道她在聽。
「他們應該是沒料到妳會在那裡。」緩慢的語調,邊說邊思考著。
「對,我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,只能忍氣吞聲,反駁也只會被說有issue,最好再回去接受諮商……媽的下午不想回去了!」
「可是我覺得,妳還是應該要回去。」
「回去幹嘛?」
「他們沒有想到妳會在那裡,就表示,你們之中,很少有人可以走進諮商專業的後台,看個清楚,妳應該要把握這個機會。」
我停止咆哮,卻陷入迷惘,看清楚然後要做什麼?
「看清楚了才知道要做什麼啊,妳就當作是去臥底嘛!」
我失聲大笑,臥底咧,虧她想得出來。
「妳那麼努力,應該不是為了要得到他們的認同吧?拜託不要搞錯重點好不好?」

5.
始終沒能說出想說的話,讓那場研討會變得難以抹滅。我早已忘了回去之後台上台下說了什麼,只記得自己的聲音被排除在外的痛苦,以及找不到歸屬的蒼涼。
然而,我還是很慶幸那天沒有衝上台打人或飆髒話,因為那其實並非我的本意。
我真正想說的是,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。傷害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,有著不同的「效果」,像我總是習慣把記憶刻得很深,害怕重蹈覆轍,宇翎卻始終像個傻大姐,很容易原諒別人。
沒有人喜歡被歸類到一個巨大的類別,被抹去身為一個人的獨特性。
我了解諮商工作經常充滿挫折,因為我後來也遇到不少。若即若離的當事人、渾身是刺的當事人、讓人靠北好心給雷親的當事人……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一部分的自己。
我知道,那天研討會瀰漫的低落士氣其來有自,互相取暖有時是必需。走一回後台,我只期待,當理解是如此艱難,且讓在我們說話的時候,忍住反唇相譏的衝動,試著讓自己心裡,有對方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