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要乖

打從生下來開始，就感覺得到爸媽簡直恨不得我一夜長大，可以自己弄東西吃、上廁所、洗澡、打發時間（會賺錢更好！），不要有事沒事就去煩他們，害他們早就喘不過氣的人生雪上加霜。

他們盡可能降低我帶來的衝擊，來平衡被父母操控支配的不滿，換句話說，就是用最少的心力來照顧我。

Kate有一次幫我整理相簿，看見還是嬰兒的我坐在娃娃車上笑，但那並非人們習慣看到的「天使般的笑容」，而是類似＜五斗米靠腰＞裡馬克的苦笑，她發出發現新物種的驚呼：「第一次看到嬰兒笑得那麼冏的！」

長輩們期待他們讓我健健康康、快快樂樂地長大，他們做不到，我也做不到，只好加減做做樣子。

許多台灣父母打死都說不出對子女的愛，只在生活細節裡含蓄表達，我的爸媽卻經常說愛我。他們的愛，是那樣的輕，像戀人間的甜言蜜語；他們的關懷，像偶爾吃飯聊天的朋友，但求輕鬆愉快，再多就超出可以承載的範圍。

我們有快樂的時光，但都很短暫。在諸如生日派對的狂歡過後，他們就會覺得夠了，開始對我感到厭倦，轉變的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，令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。

對自由的渴望，會讓他們急切到只要有人肯把我領走，誰都好。至親好友、泛泛之交、隔壁鄰居、同學家長、酒店小姐、外遇對象、夜市攤販、裝潢工人……誰舉手就給誰。要等到罪惡感累積到某種程度，他們才會把我撿回來，可憐我、補償我，但撐不了多久又開始渴望自由。

「要乖！不要給人家添麻煩！」這是他們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，我以為只要我做得到，他們就會更喜歡我、更願意花時間陪我，結果卻只是讓他們更加放心離開我。是很令人很氣餒，但我害怕如果不這麼做，他們只會更討厭我，於是只好繼續努力，默默企盼有一天他們會回頭，看見我的用心。

我是那種下定決心就會全力以赴的人。所謂的乖，如果做到極致，就是人家給你什麼，你都照單全收，人家跟你要什麼，你都雙手奉上。

簡單的就不說了，說些比較有挑戰性的。舅公給的檳榔，我可以皺著眉頭吃下，再鬆開眉頭說好吃，味道很特別。不熟的叔叔遞過來煙，我一吸就被嗆到了，嚇了一跳，但總算沒忘了要說謝謝。阿伯粗魯的擁抱和親吻很難招架，我忍住了逃跑的衝動，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人家喜歡我，沒有惡意。表舅要我閉上眼睛，玩類似恐怖箱的遊戲，說穿了就是要我幫他打手槍，我很害怕但還是嘗試了，而且還信守承諾沒告訴任何人。我想雖然我不喜歡，但至少他喜歡；我想下次他也許會願意跟我玩三國志，甚至把他珍藏的鋼彈分一架給我。所謂塞翁失馬，焉知非福……為了讓自己不被討厭、甚至有可能被喜歡，我懷著「挑戰業界最乖」的意志，拼了。

關關難忍關關忍，直到我走進那個比硬著頭皮幫人打手槍更難熬的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