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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

16.Mr.Right(下)


5.
諮商師用溫柔不失專業的語調告訴我,我的舉止過於高調招搖,很容易激怒追求者,所以要我學習收斂光芒,最好還主動呈現自己的種種缺點,讓對方放下不切實際的期待,還出回家作業給我演練。
我又火了,這是話說得比較婉轉的「自取其辱」嗎?高調就活該被這樣對待嗎?而且現在練這個還來得及嗎?當務之急應該還是得設法阻止他吧?
        氣急敗壞走出諮商室,我想報警可能還比較快,可是警察說事情還沒發生,他們也不能怎樣。他媽的,事情發生了還得了?
好吧!嚴格說起來,或許我也有錯,太自我中心,處理感情問題的方式不夠成熟,但這犯錯的代價也太不符合比例原則了吧?他沒有錯嗎?為什麼沒有人可以阻止他?非要等到傷害發生,才把人抓起來判刑嗎?這是什麼社會?

6.
阿剛說過,他不想傷害我,只是無法忍受我跟別人在一起。我也不想傷害他,但我更不想變成社會新聞裡被性侵、被亂刀砍死的女主角。為了不讓恐懼無止境蔓延,設立停損點的想法再度浮現腦海,我問自己,在什麼樣的情況下,殺掉他是個不悔的抉擇?
要等到出現肢體拉扯嗎?會不會來不及?發現他形跡可疑就動手,還是現在就展開佈局?只是,提早動手就必須放棄用正當防衛為自己辯護了。
一定要自己動手嗎?找人動手的話,要怎麼找到可靠的?錢從哪裡來?如何避免事後反過來被抓住把柄威脅?感覺會惹上更多麻煩,刪掉。
自己動手,要用什麼方法?偽裝成意外,還是光明正大行兇?偽裝成意外工程浩大成功率又低,刪掉。有辦法說服法院,殺人,是來自重大心理創傷和壓力引起的暫時性精神失常嗎?不過即使有把握演得像,也得先弄清楚可以減輕多少刑責,畢竟這樣就不能弄得像是事先計畫過,而是必須喪心病狂似地和他近身肉搏,很噁心。而且即使成功,代價是一輩子背負「不定時炸彈」的標籤……。
殘忍的念頭,化為冷酷的沙盤推演,我彷彿聞到陣陣血腥味,從指尖傳來。我舉起雙手細看,不禁淚流滿面──為了活過現在,我竟必須考慮毀掉自己的未來。我會做出可怕的事情、失去最珍視的自由,還得放棄成為諮商師的夢想。誰還會信任我?誰還會真心愛我?誰還想跟我組成家庭?
我真恨,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,我的人生還是如此狼狽不堪?
想起初識阿剛時,他的溫柔敦厚、以禮相待,如今真有恍若隔世之感。我想我們都不曾料到這段關係會演變至此,遠離一切我們嚮往的美好事物,只剩下赤裸醜陋的生存競爭。

7.
想到阿剛越痛苦一分,我就離危險更近一步,讓我一度態度軟化,想做些什麼來促成和解,卻又害怕讓他以為這是「精誠所至、金石為開」,然後在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時,更加確信我在玩弄他的感情,更恨我。
於是我只好幻想某日一覺醒來,他在路上巧遇他的真命天女,從此轉移目標,或者終於接受「天涯何處無芳草」的陳腔濫調,風度翩翩地飄走。
但幻想始終不曾成真。事實上,情況已經陷入失控的惡性循環,投入的時間和心力越多,他越是覺得不容失敗。為了力挽狂瀾,他甚至不敢睡覺,怕一覺醒來發現我已經成了別人的人,睡眠不足使他變得日益煩躁衝動,像一頭受困的野獸。

8.
一籌莫展的我,決定嘗試諮商師的建議,試著把自己變成一個毫無吸引力的人。我穿上寬鬆不合身的衣服和長褲,遮住身體的曲線,再加上一雙本來要淘汰的髒球鞋,配上買東西送的環保袋。我不再每天洗臉洗頭,甚至蓬頭垢面就出門。每次經過房門口的穿衣鏡,我都會別過頭去,不敢多看自己一眼,怕狠不下心繼續糟蹋自己。走在路上,我不再昂首闊步,而是眼神渙散,步履飄忽,像個女鬼。被阿剛逮住的時候,我便低頭看著腳上的球鞋,提醒自己少開口講話,甚至在他面前大聲擤鼻涕、亂丟衛生紙。
結果,阿剛竟然無動於衷,好像不管怎樣他就是認定我了,甚至還更加堅信我需要他的照顧。當我聽見他說,無論如何他都會陪著我的時候,突然覺得一切好荒謬。忍痛拋下尊嚴扮醜的結果,竟是「感情加溫」?

9.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     眼看事情越來越難以收拾,我只好聽從長輩的建議,離開這座城市,走得越遠越好。雖然還是心有不甘地想爭辯,為什麼是我走而不是他?但……算了。這也是我給阿剛的最後機會。
打開衣櫃隨手拿了幾套衣服,忽然覺得很茫然。從小居無定所,打包原是我擅長的事,但這次卻不知道該帶走什麼。瞥見書架上邁克森的CD,大黃蜂的飛行彷彿在耳邊催促,想起他曾在空襲砲火下,一個人躲在地下室練琴,從不間斷,便決定把考研究所的書放進行李箱,雖然沒把握用不用得到。
        阿剛也許是個好人,可是他的執著,已經造成我難以負荷的精神壓力。如果他真這麼鍥而不捨,天涯海角也能找到我,我會準備槍械,站上制高點射殺他。這是瀕臨崩潰的我,僅存的一絲理智。
我可以離他遠遠地動手,甚至可以事先打電話給他,做最後的評估,同時側錄他的回應。技術上也不難克服,我知道取得槍械的管道,也上過射擊課程,還被稱讚過有天分,只要再練習一下應該就可以。完成後我會在第一時間報警自首,備齊對我有利的資料,上法庭為自己辯白,解釋何以我沒有更好的選擇,爭取減刑空間。我決定不走精神失常殺人路線,因為過程既噁心又危險,而且我寧可坐牢也不想接受心理治療——耐著性子跟皮笑肉不笑的白袍人講話、讓鎮靜劑奪走我的清醒。

10.
該走了。拖著沈重的行李,想要假裝只是旅行散心,卻又心知肚明自己是流離失所的難民,拋下一切但求苟活。
碰的一聲,甩上鐵門的瞬間,我忽然想起了Kate。我想起她始終如一的善待,想起她事發後便時刻擔心著我的安危,聽我哭訴,陪我想辦法……我想念她,卻不確定是否想見她,因為她從容不迫的身影、湖水般清澈的眼瞳,在此時此刻,竟優雅得令人憎恨。
心中湧現的妒羨,強烈得讓人難堪。我要自己停止想念,無論是她還是那些一起讀書談心的日子,因為任何脆弱的情緒都不需要帶走,更何況或許像我這樣的人,一開始就不配跟她做朋友。

11.
我再也沒有見過阿剛。
「躲防空洞」的日子,除了讀書也沒別的事可以做。空虛麻木的心靈,最適合用冰冷淡漠的知識來填補,幸運的話還可以獲得進入研究所的門票,讓我再兌現一個對自己的承諾。
擅長考試是我最令人羨慕的才能,臨場的抗壓性尤其出眾。如果你經歷過幾次沒有出題範圍、不告知進場和收卷時間,而且犯錯會危及生命的生存考驗,或許就會和我一樣,覺得一般的升學考試其實溫和很多。
儘管不復相見,我相信就某種程度來說,執著勝負的阿剛終究是贏了——他在我的人生,留下難以磨滅的刻痕,我永遠不會忘記他,如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性侵我的人。
我常常在想,如果當時留下來,他真的會為了男人的自尊,不惜用暴力逼我就範嗎?我不知道,但我不敢也不認為自己需要去賭這一把。坦白說,我還是不太敢相信,人那麼好的他會做出這種事,可是誰知道呢?當初被性侵的時候,不也是難以置信的?

12.
天真浪漫的尋找Mr.Right計畫到此為止,只因深刻的體認到它背後深不可測的風險,十幾歲渴望父愛的我無力承擔,二十幾歲嚮往愛情的我也一樣。事實擺在眼前,我搞砸了,而且不只一次,也有困難安慰自己第二次有進步下一次可以更好。我告訴自己,如果還想信守「至少活到三十歲」的承諾,最好趁早了斷尋覓真愛的愚蠢念頭,承認沒那個天分,也沒那個命。

3 則留言:

  1. "如果你經歷過幾次沒有出題範圍、不告知進場和收卷時間,而且犯錯會危及生命的生存考驗,或許就會和我一樣,覺得一般的升學考試其實溫和很多。"

    難以想像是活過怎麼樣的艱辛,才會覺得尋常日子是這樣的難得...(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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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拍拍~~
    做自己沒什麼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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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想必當初回憶這段一定很恐怖吧
    那種流言任誰聽了都會嚇到的
    辛苦妳了
    惜惜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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