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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

17.心門

Kate走到一個路口,我說該回家了,東張西望想招計程車。Kate說一個人搭計程車不好吧?我說白天應該還OK,而且路不遠,我都認得。兩人揮手說明天見,Kate囑咐我還是要小心,我說好,上了車。
車子開著開著,忽然白天變黑夜,我嚇了一跳,轉頭看窗外,車水馬龍竟也變成荒郊野外。我問司機這是哪裡,司機沒搭理我,只是繼續開車,我喊停車,他也不回應。越開四周越荒涼,我翻出手機想求救,卻怎樣都撥不出去。
早知道就聽Kate的話……
           遠方有人煙,想呼救,卻發現這些人的舉止不對勁。人們朝車行方向聚集,由遠而近,臉孔越來越清楚,都是中年男人,看我的眼神,像盯上獵物似的,興奮而猙獰。我驚恐萬分,央求司機掉頭,司機終於回頭看我,卻是和他們一樣猥褻的笑臉……

在深夜裡驚醒,汗水從額頭流到下巴,濕了領口,起身時,發現背也全濕。
「又做噩夢了嗎?」我轉頭,是Kate
過了好幾秒,才想起這是她的房間。安靜的夜晚,只有窗外的路燈是亮的,幾束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溜了進來,勾勒出傢俱的輪廓,書桌、椅子、書架、床頭櫃、衣櫃、五斗櫃,高低相間,似乎經過仔細的安排,不會讓人有壓迫感。空氣裡有令人安心的味道,淡淡的木頭香氣。
驚魂未定的我,缺氧似地吸了一大口氣。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,只能用點頭代替回答。
「妳剛剛整個臉都是扭曲的……」雖然光影模糊,但看得出Kate的表情流露著擔心,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怎麼了。
我起身找杯子,喝了一口水,聽著喉嚨吞嚥的聲音,彷彿也在吞下剛才的強烈情緒。
「對不起。」
「為什麼要道歉?」
「就覺得,打擾到妳了。」
「可是妳又不是故意的……妳到底夢到了什麼?」
「我心情不好,先睡了。」

如果可以選擇,實在不想讓Kate一再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。可是自從被阿剛盯上之後,我就很害怕落單,甚至不敢一個人睡覺。在外流浪了一段時間,三天兩頭恐慌發作,終究難以拒絕Kate伸出援手。她冒著被牽連的風險收留我,宛如雪中送炭,令人感到既溫暖又自卑。
「妳又把自己關起來了,」Kate口氣哽咽而委屈,「已經好幾次了,妳有沒有想過,我被關在外面的感覺?」
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她,但顯然一句對不起是不夠的。
無數個噩夢「陪伴」了我的成長。一開始被驚醒時,還會安慰自己說,還好是夢,但十幾年下來,就會像得了慢性病一樣,讓人無奈厭世。Kate的關心無庸置疑,但我對噩夢以及始終無力擺脫噩夢的自己,都已經厭倦得不想再多說些什麼。
Kate想的是另一件事。我的若即若離,竟不曾隨著我們相處時間的累積而改變,這讓想靠近我的她,感到相當挫折。
「我不想一直造成妳的負擔。」心中千頭萬緒,能夠說出來只有這些。
「可是我會想知道妳怎麼了啊……」她的語氣變得急切激動,微弱的光線中,我隱約看見她眼角泛淚。但很快地,她便倔強地伸手抹了抹臉。
「我只是怕說了太多,會把妳嚇跑。」我沒想到她會哭,趕忙起身找衛生紙遞給她。
「妳怎麼知道我會被嚇跑?發生那麼多事情,我有跑掉過嗎?」她接過衛生紙,直視我的眼睛,語氣理直氣壯,讓人找不到反駁的空間。
「好吧……」我嘆了口氣,告訴她剛才做的夢。

「妳以前有做過類似的夢嗎?」三更半夜的,沒想到Kate還真的打算跟我深談。
「有,可是沒這麼多人。」我看著天花板,回想夢裡宛如惡靈古堡的場景,不禁心跳加速,呼吸困難。
「妳覺得這代表什麼?」
「可能這次的事情,真的徹底摧毀了我的安全感。我本來以為,以前的事情就是以前的事情,都過去了,以為說我長大了,就可以保護自己……」
「結果發現這個世界比妳想像中的危險?」
「對……就是這樣。」Kate說得真好,清醒得不像是已經忙了一天。
「妳會不會很錯愕?就像本來以為是白天很安全,結果白天也是可以忽然變成黑夜的?」
我轉頭,訝異地看著她,為什麼她總有辦法說出我無法表達的感受?
沈默了一段時間,我想我們都累了,想說就讓話題停在這裡也好,闔上眼準備睡覺。沒想到過了一陣子,Kate又開口了。
「那如果這世界就是這樣殘酷,妳還要堅持一個人搭計程車嗎?妳不覺得,結伴而行比較好嗎?」
「什麼意思?」不知道是我腦袋渾沌,還是她說得太深奧。
「我的意思是,妳為什麼老是要這麼逞強,什麼事都自己扛呢?」
無聲的黑夜裡,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有穿透力。Kate不僅擅於理解,更擅於發問,每個直指核心的問題,都是為了得到更深入的理解。這使我意識到,她是真的想要瞭解我,程度之深,就像一份過於貴重的禮物,收下令人不安,拒絕令人不捨。
「我不知道,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」答不出來,只好誠實以對。
「那不然還是先睡覺好了,再聊下去就要天亮了。」她決定放過我。
我鬆了一口氣,卻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,只好繼續盯著天花板發呆。
夜色一點一點地由深轉淡,四周的景物和Kate側睡的身影,都變得越來越清楚,我忍不住左顧右盼,忽然想多認識一點這個暫時的居所。這裡,像是一個未曾經歷過戰亂的國家,所有擺在桌上、架上的物品都秩序井然,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是放在那裡的。真好,連東西都有專屬自己的位置。

Kate睡著了,可是她問的問題,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。

3 則留言:

  1. 「我的意思是,妳為什麼老是要這麼逞強,什麼事都自己扛呢?」
    對我,或許是對自己的不信任,不信任自己值得被別人打從心底關心,打從心底愛,即便自己對別人的關心不是建立在實質交換上,仍淺意識覺得若我不夠好,若我一而再給他人帶來麻煩,讓人操心,永遠不會有人幫我的。不能再承受再多的失去了。

    謝謝這個團隊以及主筆者的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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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*若我一而再給他人帶來麻煩,讓人操心,人們始終會離我遠去,就如同我受不了的慢性病一樣。永遠不會有人幫我的。不能再承受再多的失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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