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.考驗（中）

3.

大門換了新鎖，只好乖乖按門鈴，媽媽以歡迎稀客的口吻迎接我，每次回到這裡，我就覺得丟臉，因為那代表我又走投無路了。我從不愁找不到住處，但在哪裡都找不到歸屬感。

看著媽媽的身影，完全感受不到她肩膀上有絲毫的重量。怒火中燒，為什麼她可以這樣吃喝玩樂遊戲人間，我卻三天兩頭就想死？

4.

環顧四周，想起前些日子聽說家裡重新裝潢，找了知名設計師量身訂做，今天見識到了果然不俗。質地細緻的油漆牆面，取代了俗氣老派的壁紙；舊有的隔間全部打掉重新規劃，讓陽光斜斜地灑進來，室內終於不再難分晝夜；嶄新的大地色系傢俱，配上進口天然石材地磚，顯得落落大方。

我的視線停留在一個已經消失的空間。

胸口一緊，刺痛的感受依舊真切，我禁不住閉上眼睛，就是在這裡……我幾乎可以嗅到空氣中滿佈的塵埃和霉味，聽見那個人急促混濁的呼吸，混雜檳榔菸酒口臭的熱氣，不停噴向我的脖子和臉頰，而我所能做的，也不過就是別過頭，凝望書桌上的檯燈和還沒整理完的書包……難怪＜哈利波特＞會用「那個人」來形容人們對佛地魔難以言宣的憤怒和恐懼。

曾經巴不得這個地方消失，連同我「被用過即丟」的難堪一起，但當它真的不見了，我卻感到茫茫然腳踩不到地。當時沒有目擊證人，現在連案發現場也沒了，關於這件事的最後痕跡終於被徹底抹滅。我不禁懷疑，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我記得它發生過，這樣的「記得」，究竟有什麼意義？

5.

「最近在忙什麼？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？很久沒回來了耶！」

哪壺不開提哪壺？她的典型行為，我老早該習慣，然而聽到「男朋友」這三個字，竟讓我不由得火冒三丈。或許是因為想起生命中那些令人無言的男人，或許是因為想到她把畢生菁華都投資在男人身上，只把碎屑施捨給我……瞬間爆發的情緒，讓本來不想講的話衝口而出。

「女朋友，我交了女朋友。」

「真的假的？誰？」看來這句話終於驚動到她了，得一分。

我據實以告。

她走到廚房，開抽油煙機，點了一根煙。她離不開煙，但男友討厭煙味，於是她想出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──只有在需要討好男人的時候，她的腦袋才會脫離休眠狀態。

「妳又不是同性戀，幹嘛非要交女朋友不可？」

「那妳告訴我，男人到底好在哪裡？」

「比方說要搬什麼重的東西比較方便啊！還有……嗯……該怎麼講呢……」交過那麼多男朋友，她居然要想這麼久，我真替她感到悲哀。

「就為了有人可以搬東西？那我幹嘛不找朋友來幫忙搬就好了？不然付錢找人來搬也可以啊？拜託，哪有這麼多東西要搬？」我打斷她，即使知道這樣的爭辯毫無意義。

「話也不是這樣講，家裡有個男人，總是比較安全吧！」

「最好是啦！最好是家裡有男人比較安全啦！」我大吼，近乎歇斯底里，淚水被烈焰般的憤怒禁錮，想哭卻哭不出來。她怎能這樣睜眼說瞎話？

她用力吸了幾口煙，熄掉餘燼又點了一根，不說話。

又是沈默！每當我丟出情緒，只要不是開心的那種，只要帶有一點點重量，她就會像玩躲避球一樣靈巧地閃過。我承認，為此我經常想砸死她。

6.

「我個人是沒有意見啦……只是妳也知道，這樣我很難跟上面交代，家裡要是知道還得了……」又是上面！每次有事她就只會想到「上面」，說話的口氣不像個媽媽，倒像個老油條的中階主管。

「那妳就要幫我cover了。我對男人已經膩了，應該不會改變心意。」我迅速收起情緒，來回應她的事不關己，好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像個入戲太深的白癡。

「才交一個就膩啦？會不會太誇張啊？」每當她覺得我太神經質、小題大作，就會用這種輕挑的語氣說話。

我笑著白了她一眼，不確定她是否可以捕捉到我的話中帶刺：「看膩了。」

「晚上要吃什麼？」

果然又被略過，我忍住飆髒話的衝動，開始想念起Kate的傾聽，為什麼我就是無法好好留在她身邊呢？

「我不餓，等一下我再自己弄，冰箱有什麼就吃什麼。」

吵了一架，但反正最後我們都笑了，而且我也肯吃東西，所以就沒事了──我猜她應該是這樣想的，她從不在乎過程。

7.

睡前傳了一通簡訊給Kate，在一間陌生而舒適的客房裡。

對不起，很想妳，但真的需要一個人靜一靜，等我好不好？

關燈，手機擱在床頭，鬆軟的床和羽毛被，一上一下輕柔地包覆著我，卻還是輾轉反側睡不著，懷疑著世上可真有我的容身之處。

8.

深夜裡，手機嗶了一聲，半夢半醒的我趕緊爬起來查看，是Kate。

好，我也很想妳。

像得知死刑延後執行，我鬆了一口氣，卻不懂她為什麼要想念我。任何一個腦袋正常的人都應該後悔跟我在一起才對，難道現在不是談分手的最佳時機嗎？

但無論如何我是感激的，此時此刻，在這世界上，我的確需要一個正在想念我的人，作為我和人世間最後的牽絆。

怕她變卦，於是關掉了手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