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會想念家鄉，大概也只有這種時候了吧？
上超市採買糧食，總有種「時時刻刻都得提防受騙上當」的焦慮：鮮紅碩大又特價的草莓，嚐起來竟毫無果香而且酸得莫名其妙，吃也不是丟也不是，只好加糖煮成果醬夾土司，勉強下肚。標榜100％的果汁，旁邊一行小到不行的字，寫著「維他命C一天攝取量」，翻過來看成分表，才發現原汁含量只有10％！「0脂肪奶油起士」是什麼鬼？又被我抓到中間夾著兩個小字，原來是0「反式」脂肪，果然天下沒有吃不胖的起士……
2.
只有一個人，宇翎，讓我很難不在意。
「要不要找一天來我家吃飯？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，自己也嚇了一跳，電光石火間，她已經爽快答應了。這裡華人學生少，幾次下課走在一起，想說多少聊個幾句，卻經常情不自禁講太多，事後懊惱也沒用，下次一樣再犯。
回想前一刻的話題，好像是因為她抱怨在這兒真難找到好餐廳，想自己煮又很難買到好材料──完全說中我的心聲！可是這跟來我家吃飯又有什麼關係？我煮就會比較好吃嗎？
而在這之前，我們又聊過些什麼，讓我暗地萌生想進一步認識她的念頭？不就是課堂間的閒話家常嗎？
想了半天，還是不懂，無法掌握自己的言行，讓我感到惶惶不安。
3.
翻出地圖，搭車到隔壁小鎮的中國超市，尋找一瓶蠔油。
雖然不懂自己哪來的興致，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，還是想把這件事做好。很煩惱，這邊的肉類，只有牛肉能吃（當時還不知道有狂牛症、瘦肉精），豬肉雞肉都有股揮之不去的腥臊味，只能用烤肉醬遮醜；因為地處內陸，海鮮都是經年累月的冷凍貨，依台灣人的標準全數不及格；蔬菜則是老韌粗硬的居多，比較嚥得下的是萵苣、大芹菜、胡蘿蔔。
在這麼有限的選擇下，如果不想端出乏味的煎牛排配水煮青菜，除了蠔油牛肉，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解答。
我走進略帶斑駁的超市大門，在陌生擁擠的貨架間尋尋覓覓，發現「李錦記熊貓牌鮮味蠔油」的那一刻，真是如釋重負。儘管物離鄉貴，我還是萬分感激地拎著它去結帳。
在走道上發現久違的綠豆，分外親切，趕緊抓了兩包。
4.
對宇翎的第一個記憶點，是在研究法的課堂上。我知道這門課一個環節都不可以漏聽，否則後面鐵定會跟不上，但就是很難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──白晰的皮膚，恰到好處的淡妝，烏黑的長髮順著側臉披下，泛著微微光暈。我拿筆在課本上畫了幾下，假裝認真聽課，浮現在腦海中的，卻是「明眸皓齒」四個字。
我看著她專注的目光，往返於黑板和書本之間，原子筆在她手上俐落運轉，一行又一行的字如行雲流水。
她寫字的樣子，讓我想起Kate。
對Kate的情感，彷彿被緊緊壓縮在一個堅固的盒子裡，而我必須離她十萬八千里，才有打開它的勇氣。
怦然心動的驚豔、苦澀煎熬的思念，交織在兩個重疊的身影中，漸漸模糊了界線。
我壓抑著翻騰的情緒，動手抄下早已失落前後文的算式，卻還是忍不住在想，從未對所謂俊男美女動過心的我，應該不至於被外表迷惑吧？我相信自己的目光，能夠穿透人們的軀殼，直達靈魂深處，即便付出的代價是經常對人性感到失望，但我就是這樣找到Kate的……那麼這個女孩也擁有美麗的靈魂嗎？
抑或只是置身異地的寂寞，幻化出眼前的海市蜃樓？
由於過於分心，對那堂課的印象，只剩下最後的結論：「所有科學研究的目的，都是為了瞭解、詮釋一個現象，然後做出正確的決定。」從 老師篤定的眼神和口吻、強調的手勢來看，他應該覺得自己說的是真理吧？
然而在我的生命中，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情、太多難以抉擇的情況，在我眼中，那些可以靠理性主義過活的人，都是極其幸運的天之嬌子。
5.
「真好吃！」宇翎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，一連扒了好幾口飯，讚嘆我竟然能在這種地方變出廣東菜。我鬆了一口氣，看來她絲毫不介意我寒酸的住處，即便從她穿著的品味、平常使用的物品，都透露著頗高的經濟水平。
我愛在餐桌上觀察人的個性：和Kate一樣，她也是個認真吃飯的人，都懂得善待自己，只是前者內斂含蓄，後者活潑熱情。她開心的模樣感染了我，這才發現很久沒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，就當作是慶祝熬過期中考吧！
「怎麼做的啊？」水亮的眼睛充滿好奇心。
「就青菜切片、牛肉切絲，炒熟之後淋上蠔油而已啦！」其實沒什麼技術，但她還是不改對我的高度評價，也許我該感謝附近林立的廉價速食店吧！
「手藝這麼好，當妳女朋友，一定很幸福。」掃光菜餚之後，她滿足地說。
我楞了一下，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，只好用微笑掩飾尷尬，轉身去冰箱拿綠豆湯。我想起有一次她問我有沒有男朋友，說她朋友對我有意思，宛如驚弓之鳥的我，想都不想就回說我有女朋友了。匆忙出櫃，連社會觀感都不顧，讓我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「對我有意思的男生」。
沒想到她還記得，而且還自然而然地接納了我。也許就是這樣的真誠坦率，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對她敞開心房吧？
然而Kate幸福嗎？我其實不是很明白。我猜她幸福的時候很幸福，痛苦的時候很痛苦；我猜她值得更好的人、更好的對待；我不確定如果再來一次，她是否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……這些話在新朋友面前，當然是不方便說的。
生活中總有那麼多說不出口的話，讓我即使有人相伴也難掩寂寞。凝視著什麼都能侃侃而談、暢所欲言的宇翎，我不由得心生羨慕。好開朗的一個人。
6.
「為什麼妳會來念心理諮商？」就著一杯熱茶，宇翎問了這個很多人都問過的問題，我卻因為疏於防備，心頭一陣緊縮。
不是墊檔的社交話題，她的眼神如此認真，看起來是真的想瞭解我，不會錯的，我認得這種眼神……我陷入極度猶豫，實話實說太唐突，又不想隨便敷衍過去，結果脫口而出的竟是英文：
「sexual assault……」
我喝了一口茶壯膽，低著頭試著把話說完：「我曾經，被性侵害過……我念諮商，是為了尋找復原的方法。」
然後鼓起勇氣直視她的眼睛──平常什麼話都能接的她，這次會說什麼呢？
宇翎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，微笑，露出雪白的牙齒。聽到這種事，卻露出欣喜的神色，讓我一度摸不著頭緒，但她沒有讓時間空白太久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：
「我也是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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