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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

36.微光

1.
五顏六色的細字原子筆,上面綴滿可愛的卡通圖案,裝在透明的塑膠盒裡,檯燈下折射出繽紛的微光。
這是宇翎帶來的見面禮。我拿起來反覆把玩,感受它的重量,又抽出一枝在筆記本空白處隨意畫了幾筆,想著,這個夜晚確實存在過吧?
在那句「我也是」之後,我幾乎都處於半恍惚狀態。太震驚了,從沒想過會在這遙遠的異地,遇見自己的同類。

2.
宇翎描述這件事的口吻,就和任何她說過的故事一樣,精簡流暢:高中的時候,朋友的朋友喜歡上她,趁她落單逮住了她,罔顧她的拒絕,漠視她的掙扎,對她恣意侵犯……自始至終,他就是聽不見她的聲音,他的慾望,淹沒了她的聲音。
故做鎮定地聆聽著,不想相信,又不得不相信,這事沒有捏造的理由吧?
世上最荒謬的事,莫過於一個人可以口口聲聲說愛你,卻又同時面不改色地糟蹋你,對你遭受的痛苦全然無動於衷。
「妳有提告嗎?」高中生,多少有些自主空間了,不像我那時候。
「有,審理過程很漫長,但結果判得很輕……中間他家人還帶他來我家道歉,想和解。」
「妳有原諒他嗎?」曾經想過,如果哪天對方良心發現來道歉,該如何回應。多年過去,才發現是我想太多──妳以為自己值得些什麼,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。
「一看到他就情緒失控,大哭大叫,話都說不清楚了,哪還想得到要不要原諒他?」宇翎給了我一個無奈但看得出已經釋懷的表情。
她接著說,那時除了情緒失調,身體也出現莫明的病痛,反覆就醫檢查卻找不到明確的原因,大學入學考試因此失常,讓一向成績優異的她相當懊惱。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裡,她開始接觸心理學,一個人,抽絲剝繭遭遇到的每個困境,用心理學的知識重新理解自己,照顧自己,好擺脫那種要發瘋了的恐懼。
大學畢業時,她找回了那個優等生的自己,懷著一路念完博士才回家的企圖心,來到這裡。

3.
宇翎娓娓道來、有問必答的氣度,深深吸引了我。這是我做不到的。小時候被封了口,長大後想說,卻已經找不到詞彙;勉強用寫的,得忍受筆下支離破碎的文句,總要歷經幾番奮力拼湊,才有前後文可言;最後,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拿給誰看,又怕造成對方的負擔。
宇翎卻能自然放鬆地敞開自己,不怕你問,不怕你說,用自己的故事,創造出一個溫暖安全的氛圍,在對話中一點一滴融化我與世隔絕的孤獨,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。
她是怎麼做到的呢?
我不停回想她說話時的每個表情,反覆琢磨她的一字一句,投入的程度,近乎迷戀。
在她身上,我看見了一個更美好的自己。

4.
「妳好像跟大陸人感情特別好?」
我的腳步一向很快,用來減少被搭訕的機會,卻偏偏在等紅燈時遇見郁珍。來自理學院,樂觀單純的她,有著對我來說太多的親切熱心。
我楞了一下,好一會才意識到她指的應該是宇翎,旋即收起禮貌性微笑。
我知道,在台灣人的圈子裡,我是獨來獨往的怪咖,引人側目在所難免,只是從沒想過有人會躲在暗處觀察我,再冷不防跳出來「關心我」,卻又掩飾不了暗藏的酸味──寧可跟大陸人要好,也不花時間關心自己人?
不是不曾試著融入過,但幾次揪團購物、郊遊、野餐下來,我發現要保持和大家一樣的歡樂狀態,會吃掉大量的心理能源,比讀書考試還累,卻沒什麼實質收穫。這種需要反覆炒熱氣氛的互動模式,讓我不禁懷疑,如果不是因為人生地不熟,我們還會成為朋友嗎?他們不解我何以刻意與人保持距離,我卻認為我只是沒有刻意維繫這種情境式友誼。
「沒有特別的偏好。」冷風吹在臉上,把我的臉繃得更緊,說不出「真的嗎?不會啊!哪有!」的場面話,但總比更直接的「干妳屁事」來得好。

5.
背叛創傷會改變你的視野。你在天崩地裂中發現,家不一定是避風港、天下有不是的父母、親友不一定比陌生人值得信任、老師不一定致力傳道授業解惑……那些美好的假設,很遺憾,就是這麼脆弱不堪一擊。
然而這樣的遭遇,也會把你從蛛網般的人際小圈圈中釋放出來,了無牽掛地走向更廣大的世界──如果不是被差點被「自己人」逼上絕路,或許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,緊抱著台灣同學會取暖,錯過結識宇翎的機會。
綠燈了,目送她悻悻然飄走,獨自嚥下不被瞭解的無奈,卻也更加確定,果然「自己人」不見得比「大陸人」值得來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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