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在上學的路上，遇見一個水溶溶的雪人。
插在身上當作是手的樹枝，一隻搖搖欲墜，另一隻已不知去向，本來應該戴在頭上的黑色紙帽，如今落入腳邊的小水坑，變成一只軟爛的垃圾。他用絨毛鐵絲彎成的微笑，迎接點滴蠶食他的冬陽，傻瓜兮兮的模樣，看得我很不忍。
2.
下課了，宇翎穿過桌椅間的狹窄縫隙，來到我的位子。
「週末有空來我家吃飯嗎？」
「有啊！」我邊收東西邊微笑回答，假裝只是接受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邀約，接著很自然地拿出記事本敲時間。
不想讓她知道，就憑她上次臨別那句「下次來我家」是說真的，不是客套話，就足以讓我斷然推掉所有預定行程。
3.
掛上大衣，脫下靴子，換上脫鞋，我刻意放慢速度，調適波動的情緒。相對於我營地般的簡陋住處，宇翎把家布置得太溫馨，客廳中央的粉色地毯、沙發上的柔軟抱枕、窗邊可愛的燭台擺飾，都令我心生警戒。
我是抗拒融化的雪人，深怕潔白圓潤的外殼遇熱裂解，滲出包藏的污穢爛泥。
鼓起勇氣往前走，下定決心要當個稱職的客人。
一眼便看見餐桌上的火鍋，熱氣蒸騰，細緻的餐具在四周整齊待命。沒多久，宇翎俐落步出廚房，擱下幾碟熱炒，然後轉身卸下圍裙，邀我入座，優雅從容，看得我發怔。
她看我沒動，以為是客氣，於是主動幫我盛菜，我接過碗趕緊把自己喚回現實。
「這是，酸菜白肉鍋？」期末繁忙瑣碎，害我吃了一個禮拜的微波餐盒，這冒泡的火鍋簡直就是荒漠甘泉，豐盛地讓人迷惘。
宇翎點點頭，好奇合不合我口味，我只好擱置滿腦子的問號，先嚐為快。
湯頭很夠味，但沒有想像中的酸，帶著一絲微妙的鮮甜。一口咬下白菜，意外的軟脆多汁，我想起上次在超市買的白菜，大而不當，粗韌無味，熬成白菜魯也難以挽救，兩者可說天差地別。
「好吃！可是，哪來的酸菜啊？」其實可口的豬肉也是一片疑雲，但我想宇翎有車，不必像我屈就鄰近超市，選擇總是比較多。
「我媽媽做的。」她露出一種我很不熟悉的，身為女兒的那種微笑。
「用寄的？」我瞪大了眼睛。
「是啊。」宇翎喝了一口湯，露出滿足的表情，似乎是在釋放一連串考試報告的疲憊。
「空運？」雖說現在是冬天，加上酸菜本來就不容易壞，運送技術上應該沒問題，但還是不免覺得這位媽媽真是異想天開。
「是啊。」
「哇！那這就是正宗的東北酸菜白肉鍋耶！」
「可以這麼說。」宇翎笑得開懷，但還是忍不住補充，豬肉不夠鮮甜，切得不夠飛薄，這就不比東北了。
「已經夠夢幻了！」幸福的滋味太陌生，我忍住想哭的衝動。
4.
「所以，妳跟妳媽感情很好？」
「小時候不大好，長大才變好的。」
「怎麼說？」
「我爸就我一個女兒，特別疼愛我，可是他在外頭有二奶，我媽她就把氣出在我身上，對我管教特別嚴厲……可能也是因為我長得比較像他吧？」
「那後來呢？」
「也是高中吧，有一天她跑來跟我說對不起，說不該把跟爸爸之間的恩怨算在我頭上。」
「那妳怎麼回答她？」
「眼淚直往下掉，激動得說不出話來。」宇翎一改平時輕鬆的說話語氣，認真的神情，顯示那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一刻。
「可是她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要跟妳道歉呢？」母女和解的美好場景，喚起我近乎心痛的渴求，為什麼就不會有人想到要跟我道歉呢？
「好像是因為她去聽了什麼親子教育講習，說不要讓孩子承擔夫妻失和造成的痛苦，這樣對孩子來說不公平。」
「哇！妳媽真的是……amazing！」我的中文詞彙算是豐富，沒想到一旦要描述母愛就瞬間搜尋不到。
「是啊，越是長大，就越是這麼覺得。」
我們不是同類，她是一個有家的人。
5.
窗外，細雪像過篩的糖粉，靜靜落在屋頂、樹梢、馬路、草地上，一層覆蓋過一層。意識到自己看到雪還是會感到新鮮，有種安心的感覺，總有某些地方，我和大家是一樣的。
但也總有那麼一刻，你會覺得這世界白得恰到好處，然後你睜大眼睛，亟欲把它深深刻在腦海裡封存，因為你知道明早一出門，就會看到被踐踏後的積雪，骯髒醜陋又危險。
6.
總之是完成了得體的造訪，我答謝宇翎的招待，和她互道晚安，依依不捨又如釋重負。
然而，在她關上門的那一瞬間，我赫然看見自己轉身回頭強吻她的身影，看見她驚嚇地把我推開，我卻抵住她，把她逼到牆角……由於那畫面過於駭人，我不禁停下腳步，深呼吸，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。
佔有她，從她身上奪取所有我想要的一切……揮之不去的念頭，不禁讓我懷疑自己和那糟蹋過她的人有什麼分別？
雖然很不願意，但我還是想起了阿坤叔，這才發現，整件事情傷我最深的，莫過於它蠻橫地捏塑了我的情慾樣貌－－衝動、自私、暴力－－他媽的怎麼就這麼難以扭轉呢？
我恨他利用我對他的愛侵犯我，更恨他讓我從此無法好好去愛任何一個人，我最恨自己無法消滅我們之間該死的相似。
7.
回家的路很暗，只有滿天星星陪伴我，下意識找到其中最亮的一顆，茫然駐足凝望，想起熱戀時曾指著它大聲說「就用妳的名字來命名」，當時有多全心全意，現在就有多羞愧汗顏。
「Kate，妳也覺得我越界了嗎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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