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讚

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

39.意外的禮物

1.
你是否曾瘋狂尋找著某個不見的東西?
我在找一個深藍色筆袋,上頭繡著天藍色「Blue Sky」字樣,拉開古銅色拉鍊,裡頭有算數用的自動筆、寫筆記的原子筆、劃重點的螢光筆、修正帶、橡皮擦、尺、筆芯、幾顆校園裡撿到的堅果,圓的、長的、淺色的、深色的、光溜溜的、毛茸茸的。
這麼普通的東西,不會有人想偷,應該是忘在某間教室了。我地毯式搜索當天所有去過的教室,講台、櫥櫃、桌椅、地上,都不放過。
同學們也來熱心幫忙察看,可惜始終沒能傳來好消息。
「是很貴重的東西嗎?」

2.
從小,我就沒有自己的房間。
我有一個名義上屬於我的房間,可是誰都可以隨意出入,隨意把東西堆進來,隨意拿走想要的東西。
我第一次被拿走的,是存摺和印章。一開始還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,後來才知道,存了好多年的壓歲錢都沒了。
輾轉聽到是爸爸拿走的,我感到難以置信——爸爸為什麼要偷我的錢?郵局的阿姨為什麼會把錢給他?
盛怒之下撥了電話過去,他接了,嘩啦嘩啦的洗牌聲,提示我這不是個講電話的好時機,但我還是下定決心把事情問清楚。
「你是不是偷走了我的壓歲錢?」
「我只是先拿來用!」他理直氣壯得讓我一時語塞。
「你為什麼不先跟我借?你如果用借的,我可能會借給你……」
「那妳想怎樣?!」
「你什麼時候要把錢還給我?」
喀的一聲重擊,把我嚇了一跳,回過神時,耳邊只剩嘟嘟嘟長音。
存摺後來回到我手中,看著裡頭歸零的數字,心裡一陣空虛,哭不出來的那種難過。
想起每年過年,我告訴自己,不要跟著大家一窩風買玩具,不然哪天遇到真正喜歡的東西,卻沒有錢可以買,那不是很可惜嗎?自以為聰明又懂事的我,彷彿被狠很甩了一巴掌。我太天真,不曉得把錢存下來是一回事,保不保得住,又是另一回事。
我也曾經有一套很喜歡的古典樂CD,喜歡到不敢把透明包裝袋丟掉,寧可每次小心翼翼撕開膠條,聽完再小心翼翼包回去。
有一天,我赫然發現其中一張不見了,遍尋不著。更離奇的是,它們就這樣一張一張不見了,最後只剩外包裝的空盒。從頭到尾,沒人告訴我是誰拿的。
我狠下心把那印刷精美的盒子丟掉,省得看了就難過。
每一次的心碎,都讓我對「擁有」更加淡漠,不知不覺,變成一個隨便吃、隨便穿、隨便買的人,甚至刻意不去碰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,只因為不想再承受失去的痛楚。

3.
可是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呢?
「是很貴重的東西嗎?」另一位同學也來問。
我深呼吸,壓著嗓子說:「不算,只是用久了,換新的,不習慣。」
同學點點頭,表示理解,但也說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。
我向他們道謝、道別,一個人留下來繼續找。
一個小時過去,然後轉眼間又一個小時過去了,儘管深信它在某處等著我,但等著我的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。
回家的路上,一直在想,搞丟了又怎樣呢?日子會過不下去嗎?不就是去文具店再買就好了?堅果,校園裡隨處都是,找個時間去撿不就得了?眼前還有那麼多書要讀、那麼多報告要寫,到底要浪費多少時間在這件事上?但就是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想。
躺在床上,輾轉反側,只好乾脆把事情想個透徹。
我想到這是陪伴我最久的一個筆袋,即使我不特別喜歡它,但它就是剛好一直都在,每天從包包裡拿出它,已經變成一種生活習慣。儘管我對它冷漠以對,日積月累的相處下,竟也不知不覺培養出感情。
或許它是生命中少數真正屬於我的東西。
像是乞丐肩上的那只布包,裡頭的東西,也許一點也稱不上貴重;貴重的,是擁有的感覺。
抱著棉被,我在黑暗中失聲痛哭。

4.
還是需要文具的,隔天去賣場隨便選了幾樣,結帳後直接塞進背包前側的拉鍊口袋。回到教室,繼續上課,讀不完的書,寫不完的作業,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俯拾即是,把自己弄得夠忙,就沒時間胡思亂想。
下課了,宇翎叫住我,我收東西很快,但不知為什麼,她總能比我更快一步,轉眼間已近在眼前,難以迴避的距離。
「給妳的。」她遞給我一個厚實的牛皮紙帶。
我困惑地打開,是一個筆袋。醒目的大紅色,質地輕巧堅固,上頭的LOGO很漂亮但我不認識。
「這還蠻貴的,妳要收好喔!」
我感覺到內心有股無以名之的熱流在奔騰,她再多給我一點溫暖,我就要當眾落淚了。
但她沒有,只是如常說了聲明天見。

5.
「妳的個性,好像挺好強的?」枯燥的留學生涯中,互相邀對方來家裡一起讀書、吃飯,漸漸成為生活中重要的一環。吃完晚飯,宇翎遞給我一杯熱巧克力。
「有嗎?」我接過杯子,不是很確定她的意思。
「總覺得妳老是把脆弱的部分藏起來,不管在誰面前都一樣……妳很會照顧別人,但不太給別人機會照顧妳。」她皺著眉頭,看來有些苦惱。
一股熟悉的溫暖和不安,在心頭緩緩升起。我忐忑地直視她清亮的眼睛,沒想到世上除了Kate之外,還有另一個人,擁有這樣的神情。
這才發現自己到哪都一樣,總是極度渴望被瞭解,又極度害怕被看穿。
「我看起來,很需要被照顧嗎?」
她搖搖頭,「妳很堅強,可是人都有脆弱的時候。我們是朋友,朋友不就是應該互相照顧嗎?」我猜她的意思是,為什麼我明明很在意丟失筆袋的事,卻對她隻字不提?
「好吧,其實我很自卑。」
「像妳這樣的人,為什麼要自卑?」她說話的方式,總帶著幾分北方人的直爽,情義相挺不著痕跡。
「我有邊緣人格,常常覺得自己很可怕。」
遠比想像中容易,我說出來了。如果她接納我,那很好,如果她嚇跑了,好像也不失為一種解脫。
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彷彿是在消化我說的話,我只能回她一個苦笑。
她的視線緩緩飄向窗外,停頓了一會兒,又回到我身上。
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我就不怕沒有同伴了。」語氣聽起來不像開玩笑,仔細回想,宇翎雖然活潑開朗,卻不曾說過玩笑話,然而,我還是感到難以置信。
「妳有邊緣人格?怎麼可能?」
「怎麼不可能?」
她微微揚起下巴,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,帶有一點挑戰意味,我接不住,只好倉促結束這個話題,心卻一直懸在上頭。她的回應超過了我的預期,不只是接納,而是,我們是一樣的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