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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8月5日 星期一

34.遠行

1.
來到這裡,才知道什麼叫萬里無雲。
仰望晴朗湛藍的天空,心存刁難地尋找雲的蹤跡,看得脖子發酸,還是一片都沒有。每走幾步路,我就抬頭看一下,真的,只有藍天沒有白雲。
也才知道什麼是一葉知秋。在這裡,上學的路就是賞楓步道,隨著秋天的到來,樹上的葉子,每天紅的多過綠的一點,蔓延到一片鮮紅似火,然後悄然走向凋零,優雅又絕決的美。
           如果沒課,又恰好是個不冷不熱不下雨的日子,我會帶一本書、一壺水、幾顆蘋果,在樹下待上一整個下午。通常沒看幾頁書,就會被上上下下的松鼠吸引。松鼠抱著栗子走來走去,卡通片裡才有的情節,在這裡卻是稀鬆平常,我百看不膩。
瘋狂的幻覺終於不再侵襲,我恣意享受這難得的平靜,恍若隔世。
每當有人問我,一個人跑這麼遠,來到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,不怕嗎?我總是微笑搖頭,放任大家對我產生勇敢獨立的錯覺。
當然說不出口,世上沒有比故鄉,更令我害怕的地方。

2.
一度非常掙扎,按照原定計畫出國念書,還是留在台灣?
可恨的台灣,可愛的Kate,可悲的我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我問自己,如果遠走他鄉,是否就能跳出一再自傷傷人的漩渦?可是又無法忍受和她分開這麼久……是她的表態,讓我做出了決定。

3.
撥開長凳上的落葉,坐在粗壯堅實的樹下,回想那天的針鋒相對,竟有股溫暖的感覺。
被最愛的人說有邊緣人格,我氣急敗壞地衝向書架,找出<DSM IV 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>,翻到「邊緣性人格疾患」那一頁,與她展開爭辯。
我說我承認,上頭說的行為模式我多少都有──「對人際關係、自體形象、情感表現極為不穩定,且非常容易衝動」──但有嚴重到人格違常的程度嗎?
Kate顯然有備而來,一一舉例說明我的行為和診斷指標是多麼吻合,聽得我瞠目結舌。從來沒有人這麼近距離檢視過我,儘管知道那代表她的在乎,代表她真的很想要瞭解我,還是很難承受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「那……『至少兩方面導致自我傷害的衝動行為[如花錢、性、物質濫用、魯莽地駕車、暴食]』總沒有了吧?就算有過這樣的念頭,我又沒有真的去做!」
「因為妳念心理諮商,所以妳很知道怎麼偽裝。」偽裝兩個字,像是沈重的指控,聽得我心很痛。
無法接受,要她舉證。
「妳不會去做那些看起來很危險的事情,可是妳會把平常的事情做得很危險!真要傷害自己,讀書跑步都可以把人累死,不是嗎?」
我訝異地看著她,受傷的情緒,帶著些許敬意,隨血液在體內奔騰不已──若非診斷對象是我,她必然能夠贏得我全然的仰慕。 

「『不合宜且強烈的憤怒……』所以連妳也覺得我的憤怒,是不合宜的憤怒嗎?在聽了那麼多我的事情之後,妳還是這樣覺得嗎?」
「我不是說妳不應該生氣,而是妳生氣的點,強度常常不符合比例,反而讓人很難理解妳到底在氣什麼。」
「妳是說上次手機的事……」
「那只是其中一件。」
我安靜下來,想著長久以來的莫名憤怒從何而來,又該指向誰……卻茫茫然找不到答案,所以她很可能是對的。冤有頭債有主,苦大仇深的我,卻因為無力明辨遑論索討,才會在不經意間遷怒眼前的人。

「好,算我都符合好了,我問妳,妳真的相信人格疾患嗎?」整本手冊,我最討厭的就是人格疾患。不同於焦慮症、憂鬱症這些只是指出症狀的診斷,人格疾患幾乎是在對「你是個什麼樣的人」敲下病理化的定義,等於白話文的「你這人有病」,包裝在故做中立的專業術語下,簡直是罵人不帶髒字。
「我不是說妳有病。」Kate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。
「不是病,那是什麼?人格疾患不就是病得很重的意思?」
「重點不是有沒有病,而是一種人際風格……」她頓了一下,彷彿是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彙,「一種,讓人很難跟妳建立穩定關係的人際風格。」
「所以呢?」一股強烈的不安在我心頭蔓延開來。
「所以呢?為什麼每次都要問我?我應該要知道答案嗎?為什麼妳不一起想?」她拉高分貝,挫折和疲憊全寫在臉上。

捉迷藏的遊戲是這樣的:你把自己藏在一個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,然後懷著不確定想不想被找到的矛盾心情,開始漫長的等待。
Kate一路抽絲剝繭走到了這裡,此刻,再也沒有任何東西遮蔽她的視線。我不由得起身,望著只有一步之遙的她說不出口的疑問如鯁在喉──所以呢?遊戲結束了,我們之間也要結束了嗎?

4.  
邊緣人格者,說穿了就是因為一再慘遭背叛而極度不相信別人的人,這使得診斷不易治療更不易,是業界最令人聞之色變的標籤之一。在專業場合中,如果有人問你最近過得怎樣,只要回答:「唉,遇到了一個borderline!」無須多言,就能贏得在場所有人的最高同情。在這樣的氛圍下,偽裝,也不過是生存本能的展現吧?
不敢想像Kate在識破這一切之後,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。
她沒有說,我也不敢問,然而過了一個禮拜,當我看見她書桌上出現一疊邊緣人格的書,霎時間就明白了。
再也毋須任何測試或懷疑,Kate愛我;她對我毫無保留的愛,讓我不得不去正視,我是多麼不愛自己。
忽然覺得,像她這麼好的女孩,和這樣的我在一起,實在是太可憐了。同樣的,倘若我繼續高攀她下去,遲早有天會被自卑感壓垮。
我應該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,再來跟她在一起,才對。

5.
Kate卻不這樣想,說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往前走,一起成為更好的人?她不懂為什麼我堅持復原要從個人層面著手,在關係中一起努力不行嗎?
我其實同意她的觀點,只是放在我身上不可行,因為無法克制傷害她的念頭。我甚至覺得在找到消除它的方法之前,我們都不該再見面。
但還是無法向她坦白,只好說已經厭倦了台灣,想遠離這塊土地帶給我的傷害和悔恨,換個新環境療傷。
        Kate很傷心,又哭了好幾天,我一邊羨慕她的真性情,大哭大笑總是發自內心,一邊痛恨自己的不誠實和無能為力。或許這是為什麼,我始終都沒有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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