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自己流淚

攝影 / Augustina

1.

幾天前的夜裡，我狠狠大哭了一場──自從開始寫Gray Speaking，我變得很愛哭。

擦乾了眼淚，才想起曾是無法為自己流淚的人。

「又沒有怎樣，有什麼好哭的？」小時候很常聽到這句話，也許是跌倒膝蓋擦傷，也許是刀子不小心割到了手，也許是撞到頭腫了一個包，也許是從樓梯摔下來……大人告訴我這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傷，儘管我真的覺得很痛。

後來真的「有怎樣」了，身心受創的我，卻還是不被允許為自己哭泣，被迫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
2.

因為無法為自己哭，我變得很渴望看到別人為我哭，為我難過。

我耽溺於幻想自己的葬禮，懷著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的心情，想著誰會來，誰會哭，誰又會說些什麼……我最大的恐懼，就是沒有人來，沒有人哭，沒有人會說些什麼。

甚至會覺得，活著的目的，就是為了找到願意來參加我葬禮的人。我打算用現場的淚水量，來評斷自己一生的價值。

每當自殺的念頭湧現，我就會想，現在就看結果好嗎？還是應該再努力一點，不要讓成績太難看？

於是，我努力尋找願意為我流淚的人，努力對他們百般體貼，又努力考驗他們。唯有看見他們為我神魂顛倒、為我心如刀割，我才會覺得那是真感情，才會感覺到自己活著。

不是不知道這樣很殘忍，卻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。

3.

曾有讀者留言，表示希望我分享考諮商所的心得，坦白說，我對考試的部分不大有印象，或許這反映出我非常擅於揣測別人要的是什麼。

我對找出並滿足他人的期望以得到肯定，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。「邊緣性人格疾患」診斷中的那句「瘋狂努力以避免真實或想像中的被放棄」生動描述了這樣的我。

考試很順利，成績很出色，專業養成訓練中，最大的難關，是為自己哭泣。

因為工作時總不能像在親密關係中那樣任性，要當事人為我哭泣；相反的，要成為可以讓當事人放心在我面前哭泣的人。因為在擁抱他人的悲傷之前，要先學會擁抱自己的悲傷，要培養對情緒開放的能力……

聽起來理所當然，卻沒有人知道，這對我來說有多難。

於是和腦中那句冷冽刺骨的「有什麼好哭的」展開了長期抗戰。

4.

過了很久之後，我才想到問自己，人為什麼要哭？忽然發覺，我們一向只為有價值的人事物流淚。

在無數個「說出來」和「被聽見」的時刻裡，淚水反覆洗滌心靈，我逐漸明白為自己流淚的意義──相信自己遭受過的痛苦值得難過，相信自己是個值得疼惜的人。

然後終於能夠停止幻想自己的葬禮，學著珍惜眼前的每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