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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4月21日 星期二

40.僵局

1.
「妳想留下來讀博士嗎?要的話差不多可以開始準備申請囉!」
佳佑是你在異鄉最想遇到的那種大姐姐,忙於課業還要兼顧家庭的她,依然擠得出時間邀我去她家吃飯、關心我的生涯規劃。人們總在忙碌中洩漏優先順序,我只和再忙都不會冷落我的人做朋友。
        「我看起來像適合念博士的人嗎?」
「妳成績很好,系上老師也很欣賞妳,大家都以為妳會留下來耶!」接著她開始分享面試經驗,還包括她踩過的雷,所以應該不是客套話。
我知道我「看起來」很優秀,像是有水就能活的浮萍,儘管無依無靠,卻也能很快適應環境、對準觀眾胃口,粉墨登場,博得滿堂彩。只是掌聲還未停歇,我卻已跌入深不見底的空虛,深信人們都只是受騙上當了,然後無法自制地想像被當場拆穿、下不了台的那一天。
看著佳佑穩紮穩打計畫著將來,雖然日子過得不算輕鬆,但每一步都是出自甘心樂意的抉擇,我已經可以預見,她會成為一個很棒的諮商師,造福很多很多人,先生孩子也會以她為榮。
而我會離開,帶著蒼涼但絕對真摯的祝福。

2.
打定主意當個局外人,時間一到就走,Kate對我已經夠寬容,我不可以繼續虧待她。
明知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,卻是每見宇翎一次,就動搖一些些。
看她出入圖書館、影印店,奮力把一路上的學習成果,濃縮在一張張白紙上,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話題變少,距離也變遠了。她的心已朝未來飛去,留我一個人原地徘徊。
故做大方,強顏歡笑,兀自消化莫名的羨妒。
反正,我們終究會漸行漸遠的,時間會毫不留情地揭露真貨和贗品的差別。有一天,她會變成一顆閃亮、遙不可及的星星,而我八成還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匍匐前進,什麼都不是。
淚濕了臉頰,才意識到自己多麼心有不甘,突然很想證明我也做得到……那樣的渴望和痛楚,像一心想成為真人的小木偶。

3.
博士班也可以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藉口,不回台灣。
回想當初離開時,失控蔓延的情緒,揮之不去的幻覺……才發現它們一直都在,只是被我掃到內心深處的角落,但求眼不見為淨。也許我一直偷偷期待著它們隨著時間自然風化,然後我就可以不用面對了。
可是沒有,我訝異於它們幾乎原封不動,彷彿在逼我認清自己多無能。
阿剛現在人在哪裡?我不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個這麼固執的人,只好心懷罪惡地祈禱他找到新目標。每次看到情殺新聞,都會陷入瘋狂的想像,也許下一個就是我。
更害怕自己對Kate做出一樣殘忍的事。
不想則已,一想便打翻了潘朵拉的盒子,所有不想面對的感受傾巢而出,撲天蓋地向我襲來。
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,至今所有受過的專業訓練,都不足以讓我安慰此刻的自己。

4.
「妳想繼續念博士嗎?」
「拜託!碩士念得完我就阿彌陀佛了!」Kate正埋首中英文獻,消化不良的表情彷彿是在啃樹皮,她非常訝異我會提出這個問題。
「是喔……」我猜也是,卻還是難掩失望。
「怎麼了?為什麼問這個?」
「沒有啦!就最近同學都在申請博班,學姐問我要不要留下來繼續唸……」
「這跟我要不要念博班有什麼關係?」她的反應快得我來不及鋪陳,只好實話實說。
「我只是在想,如果妳有考慮繼續念的話,還是我就先留下來直攻博班,然後將來妳就可以來找我,一起唸書。」
「那妳在台灣的碩班呢?」
「有些學校的博班不用碩士學歷也可以申請,而且在台灣修過的學分多少可以折抵。」其實很心虛,好像陽明山還沒爬完,就誇口說要爬玉山,但我真的很想在異鄉有個新的開始。
「所以妳不打算回來了嗎?」
「妳不覺得,來美國發展,也是一種選擇嗎?」
她臉色一沈,眼裡的不可置信像是在說,我要不是很不瞭解她,就是很自私。
隔著電腦螢幕,我們面面相覷,彷彿置身安靜無聲的壓力鍋,時間走得緩慢又沈重。
在爆炸前一刻,她起身離開位子,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房間。
忐忑不安,但還是拿起電話撥了過去,冷戰比吵架更令人難受。

5.
「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念博士,更不要說是去美國念博士!」
「那,妳可以等我嗎?」我退而求其次,小聲探問。
「等?等多久?最少五年吧?!」
「所以才問妳要不要來找我啊……」
Kate再度陷入沈默,濁重的深呼吸,是她失去耐心的前兆,但她依然努力克制情緒,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:
「我不會去找妳,也不會永無止盡等下去,如果妳想繼續這段關係,那就是照本來講好的時間回來。」冷靜理智的聲音,像拋下大海的錨。
「那如果我做不到呢?」我壓抑著怒火,覺得她在逼我,卻也心知肚明其實是我在逼她。
「如果妳做不到……」她頓了幾秒,彷彿在醞釀一股不尋常的決心:
「那我們,也只能走到這裡了。」

6.
「如果,妳知道我承擔不起,妳會願意為我冒險嗎?」我渾身顫抖,試著不去想分手的可能。
「我沒有嗎?妳以為我喜歡遠距離戀愛嗎?那個學長找不到妳,就來找我,妳知道我壓力有多大嗎?」
「我知道,我給妳惹了很多麻煩。」
「這不是重點!」
「好,重點是,妳為我付出了這麼多,結果,我還是把妳的愛用完了,對不對?」
「妳覺得我不愛妳了?」
「跟我這種人在一起,應該很累吧?」真恨自己在這種時候竟只吐得出自暴自棄的話。
「妳真的,覺得,我不愛妳了?」她大聲呼喚,彷彿在嘗試叫醒一個昏迷不醒的人。
我噙住眼淚,緊抿嘴唇,不說話。

7.
「妳決定要走的時候,有問過我嗎?妳規劃未來的時候,有想過我嗎?就因為我有我想過的生活,沒辦法什麼事情都順著妳,妳就覺得我不愛妳了?這樣對我公平嗎?」一連串質問,隨著積壓已久的情緒直逼而來,讓我無力招架、無地自容。
「對不起,我知道妳很愛我,真的很愛我……」我淚如雨下,招出最內心深處最深、最不願意承認的恐懼:「是我自己,不值得。」
「那就想辦法變成一個值得的人啊!」
突如其來的咆哮,幾乎聽不出是她的聲音,Kate很少大聲說話,更別說是用吼的,我想我應該說些什麼來安撫她,腦袋卻一片空白。
「為什麼,都只有我一個人在改變?」
她放聲大哭,彷彿在傾盡我一直都沒有聽見的委屈。
震撼中我靜靜承受著,只用呼吸表示我在。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,只能任憑一股悲傷的暖流在體內擴散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自己以外的人感到心痛──是我的反反覆覆,奪走了她的優雅、平靜,和快樂。

1 則留言:

  1. 要加油哦,很喜歡你的故事,也看了很久了,你的文字有一種療癒的力量,希望你堅持寫下去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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