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會談陷入沉默。
面對沉默，是專業養成的必修課。沉默讓人不自在、不自覺想說點什麼來打破尷尬。老師說，可是諮商與閒聊最大的不同，就在於不能隨便找話題把時間填滿。
詞窮的時候，容許自己和當事人一起停下來，感受當下，別像隻無頭蒼蠅瞎忙。
但也不能一語不發到最後。感受當下，是為了尋找不同的視野，幫助當事人用嶄新的眼光，看待舊有的經驗，進而發掘脫困的契機。
理想的會談，穿插著適當的停頓，諮商師從容不迫的態度，有助於創造靜心的氛圍。
很難，或許要花上一輩子練習。老師說，是啊不然為什麼人家要付錢給你？
2.
眼前的當事人看起來不像真的無話可說。
她直視我的眼睛，欲言又止的神情，眼裡帶著一絲怒意。
「我在想，妳是不是有話想說，但不確定，我是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對象？」
猜中了，因為她接話了，儘管我們很快又要面臨下一波沉默。
「有些事，沒親身經歷過的人，很難了解……」
3.
「我問妳喔，萬一遇到性侵的case，妳會跟對方講自己的事嗎？」
「當然不會啊！」宇翎想都不想就回答。
「為什麼？」我知道自我節制的規矩，但她的果斷令我好奇。
「知道了又怎麼樣呢？有過類似的遭遇，又不代表就比較有能力幫助對方，會談終究得回歸專業，不是嗎？」她完全不贊成用這種方式跟當事人拉近距離。
「也是，而且當事人沒有替諮商師保密的義務，就算我們自己不介意，說了搞不好還是會造成人家的負擔。」
4.
「妳很想要被了解，可是妳也擔心，說出來之後，我的回應反而會讓妳更失望。」
她點點頭，視線低低的，滿臉歉意。我很想說，不需要抱歉，妳不需要為無法信任一個人而感到抱歉……意識到這股衝動，我趕緊喝口水，讓自己鎮靜下來。
「在這裡，妳可以選擇妳想談論的話題，就算是同一個話題，妳也可以決定要說到什麼程度。」
她迷惘地看著我，我微笑，接納她對於「選擇」、「決定」的陌生。
我拿出一張白紙，在角落畫了個圓，又在圓上面打了一個問號。
「假設，這個圓代表妳很掙扎要不要告訴我的『那件事』。要談它，需要很多對彼此的了解和信任，可是妳才剛認識我，無從評估起。」
她點點頭，神色舒緩了下來。
我在那打了問號的圓圈前面，再加上一串圓圈。
「要不要試試看，想幾個妳覺得我們目前適合談的話題，從妳最自在的開始，然後觀察我的反應，再決定要不要多說一些？」
「好，我想想看。」
我想宇翎是對的。重要的不是找到跟你一樣身心受創的人，重要的是練習，透過觀察與對話，找到懂你的人。
5.
即便保持專業上的距離，我對遭遇過性侵害的當事人，始終懷抱一份特殊的情感，它默默支撐我們的會談，陪伴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沉默的時刻。
順利的話，沉默的頻率會漸漸降低，順利的話，有一天我們會微笑說再見。
年少時遙不可及的夢想，如今成為日常的工作。當我衣著正式、神色自若進出會談室、會議室、演講廳，沒有人知道我走過的驚心動魄，久而久之，自己也很少想起。
6.
職業倦怠來得比想像中快。
有時候，我會覺得這是一份既體面、又有意義的工作；有時候，我會很氣這個社會不斷製造心理創傷，無論我多努力，療癒創傷的速度，永遠趕不上製造創傷的速度。
如果工作總是做不完，我們難道不需要改變工作的方法，甚至挑戰整體制度的設計？
強烈的不滿，把我推向另一個更遙不可及的夢想，這次我甚至無法給它一個具體的描述。
有時候，我會相信即使只是一個人，也擁有改變社會的力量，有時候，我會突然很想拋下一切掉頭就走，卻又不知何處才是我的歸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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